县城青年蒋先贵回家过年

“你去宇宙飞船,我去引开保安”,蒋先贵是县城里长出来的孩子,脑洞大,野生又自在。

2022年02月26日郭小寒 六盘水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 郭小寒

 

春节将至,蒋先贵抢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回了六盘水。

一年之前,他还是默默无名的县城青年,还没坐过飞机。这次回家,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在2021年音乐综艺节目《明日创作计划》中,来自六盘水的00后小伙蒋先贵,成了最强厂牌得主。

土土的名字,厚厚的刘海,不合时宜的领带西装,俗艳的玫瑰花,复古的摇滚乐……

如此“野生野长”的表演和形象,怎么会在一档大平台s级的音乐综艺节目里拔得头筹呢?大城市里从小练习乐器、名校毕业的音乐青年,大多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按常规出牌,看似什么都会一点又都不太精的蒋先贵,却成了“最强厂牌”?

或许,以五条人为代表的“县城美学”,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某种情绪暗流。从电影《四海》、《东北虎》,到文学界的班宇、双雪涛、陈春城……关于县城的文艺作品越来越多,和“东北文艺复兴”类似,“县城美学”成了一种新的审美趋势和美好想象,获得了时代的共情。在流行音乐领域,蒋先贵成了五条人之后县城美学的新代表。他的作品和表演,带来了复古、新奇、鲜活又令人难忘的新体验,也寄托着人们对小镇青年和县城生活的美好想象。大城市高速的工作节奏、难以改变的生活轨道,让人们把县城想象成新的希望和情绪出口,“县城生活”也成了一个遁词,让人们可以对上个年代的美好进行怀旧。

对于“县城美学”这个标签,蒋先贵并不反感,但他显然不想被它所束缚,他更喜欢的词是“荒诞主义”。关于音乐风格,在民谣、摇滚之外,他更中意“迷幻电子”。

在过年后的空档,蒋先贵与我们聊了聊他的回家之旅,以及关于城市与县城的生活感受。

 

在北京“推开一扇大门,看见一个新世界”

春节前期,蒋先贵在北京磨合新专辑的创作和制作。获得 “最强厂牌”的荣誉后,他成了毛不易、蔡维泽的同门师弟,生命的轨迹被改变,对待音乐的态度和规划也不一样了。

《明日创作计划》结束后,厂牌做了一张合辑《争取》,蒋先贵贡献了三首新歌《苹果》、《肝脏》、《珍妮的潮汐》。这三首全是迷幻电子风格,跟他在节目中呈现的 “县城美学” 、“土味民谣”(《飞向月球》《爱人与玫瑰花》《春娇》)完全不一样。他想证明自己没那么容易被归类:“大家觉得我该写什么东西,我偏不写,如果跟着标签走,岂不是很无聊!”

如果说“县城美学”是外界给他的标签,而在内心,蒋先贵接下来想做的是 “迷幻电子”。第一次高考失利那年,奶奶给他买了一台电脑,他装上声卡捣鼓电子音乐,复读的时候还和好哥们组了一个电子乐队,号称“六盘水双杰”,想做中国的Daft Punk。

在北京,参与蒋先贵新歌制作的有金牌制作人荒井十一,还有叶凡等小有名气的音乐人。碰到他们,蒋先贵自动调整到固定模式,见谁都叫老师:“他们是老师,我是一个后辈,营造一个大家都开心的状态,要学会某些技能。” 

“平时我就喜欢独来独往。”蒋先贵身上有一种自由放松的习气。小时候在农村杀猪宴上的煤火堆旁捉谜藏,在县城里的特色“烙吧”聊天,在山顶上的酒吧里玩音乐……溜达、聊天、吃夜宵是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也练就了一种能迅速融入陌生环境的技能。

靠着这个隐秘技能,蒋先贵在北京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借着老乡见老乡的基本剧情,有一天他晃到了鼓楼大街——北京最文艺最放松的地带,推开了 “不二”酒馆的大门,酒馆老板是同样来自贵州的独立音乐人古煜。

“不二”酒馆是喜欢独立音乐、诗歌、小众电影的文艺青年集散地。就像从王家卫电影里抠出来的某个片段,暧昧的灯光、复古的色调,老旧的家具,霓虹塑料亮片和无尽的酒精……这晚古煜和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有写剧本的,有搞音乐的,蒋先贵拉了张椅子坐在了一起。他们聊到了都喜欢的独立的朋克乐队“脏手指”和“丢莱卡”,席间就有丢莱卡乐队主唱涂俊南在北京的的合租室友。

“先贵也很灵的”,大家这么评价他。在鼓楼“很灵”的人才能混在一起,蒋先贵迅速成了“自己人”。某种隐秘的气质,让蒋先贵在主流和独立之间自如地穿梭。虽然他在“在独立和主流中都找不到明确的定位”,但“推开一扇大门,看见一个新世界“的经历,却在蒋先贵20多年的人生中反复出现过。

 

“县城的生活也挺酷的”

年关将近,蒋先贵在北京挠头创作的间隙,在手机上刷到了朋友回村子里参加婚礼吃杀猪宴的照片,再看看看自己点的外卖,他的胃让他下定决心买了回家的机票。

从北京回六盘水颇费周折。他通知家人朋友,做好核酸报备……从北京飞贵阳,三个多小时,阳光在平流层照得刺眼。飞机降落的时候,穿过白茫茫的云层,就像穿过千层蛋糕,蒋先贵看得出神。在参加《明日创作计划》之前,他都没坐过飞机。

到贵阳后,回六盘水买不到火车票。蒋先贵一直刷App的订票信息,终于捡漏订到了车票,没想到身份证又丢了,只得赶紧去补办……在火车驶出站台的前一刻,他拖着行李箱飞奔上去,终于喘了一口气。

到了六盘水,蒋先贵没直接回家,先跟朋友们约着吃饭喝酒。夜里三点,他吃上了一碗羊肉粉,那一刻感觉灵魂出窍,赶紧又加了一碗羊杂。

六盘水在贵州省西南边与云南省接壤的地方,上世纪60年代,国家决定在煤炭资源丰富的六枝、盘县、水城三县建立煤炭基地,从全国各地抽调了十多万人来到这里,开采煤矿、修建铁路、发展实业......从无到有建起了六盘水这座城市。蒋先贵的家在水城县的城郊,原本是云南昆明的一部分。他是土生土长的贵州人,从小见着各种异乡人来到这个县城,带着原本的印记投入新的生产与生活。千禧年后,工业城市面临产业转型,生活也随之转变,新城市尚未建设完成,旧城市还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在节目上,蒋先贵曾说,“我的故乡不是一个很发达的地方,这种生活我们只能选择接受或者被迫接受,所以我的歌大部分到最后都是释怀的。” 

回到家蒋先贵发现,亲戚朋友突然都把他当明星了:“我爸到处吹牛,没人把我当小孩看,都觉得我混得不错。”他只能像个大人一样,给家里买了一堆东西,然后租了个房子做临时工作室,继续做音乐。

过年那几天,六盘水下了场大雪,蒋先贵独自堆了一个雪人,“我觉得年味越来越淡了。以前过年特别热闹,就是一场party”。

蒋先贵还记得小时候的过年场景。当时,爷爷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者,能杀猪、也能做席、掌勺,大家有什么喜丧嫁娶的大事,都会找爷爷去管事,蒋先贵也跟着爷爷去吃席。贵州的村子里做席时,一般先生好几个蜂窝煤火堆,村民们围坐在一起。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打斗地主,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家常、嗑瓜子。蒋先贵从小就在火堆边上和其他小孩一起躲猫猫,把杀猪剩下不要的肝脏穿到树枝上,架到炉子上烤着吃。

“我在17/18岁的时候,羞于谈论自己身份经历,不想让人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就大方承认,我就是从县城来的,我就是一个乡下人,县城的生活也挺酷的。”

蒋先贵六岁之前,他父母在浙江务工。父亲是开大货车的,他三四岁时就在爸爸的车上听歌,种下了音乐的种子。

要上小学了,蒋先贵被送回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二年级时,蒋先贵收到了爸爸送他的迈克尔·杰克逊的磁带。三年级时,他在舅舅的生日宴上看到了乐队表演,迷上了吉他,爸爸给他买了一把吉他,报了兴趣班。不过,他上了几节课就退学了。

上初一时,爷爷又给蒋先贵买了吉他,高中时他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各种课外书,荒于学业。第一次高考失利,奶奶为了安慰他,给他买了电脑,他开始鼓捣电子乐。复读后他考上了四川音乐学院,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中国Daft Punk!”

2019年,蒋先贵顶着压力复读高三,准备艺考,却又赶上了疫情,内心极度憋闷。他借着艺考面试的机会跑出去,跟朋友在六盘水漫无目的地转悠。朋友要去酒吧找驻唱的活儿干,他们第一次来到了凤凰山顶上的“小树酒吧”。老板穿着笔挺的西装,像个文绉绉的知识分子。蒋先贵想表现一下,也唱了几首,就被留下了“能赚点零钱,更潇洒一点生活”。

蒋先贵后来得知,酒吧老板是个中学历史老师,挺有文化的,来酒吧的人也各有来历,非同一般。驻唱歌手里有一个年纪稍长的酷酷男生,大家叫他崔哥。蒋先贵主动给崔哥听自己的Demo《人类纪元浪漫史》,崔哥问,“名字是自己起的吗?”蒋先贵说“是”,他俩就成了朋友。蒋先贵喜欢Fender的Telecaster电吉他,崔哥就把自己这把琴拿出来给他弹。后来崔哥约蒋先贵喝酒,说“要不咱们两个搞个电子音乐组合吧,中国的Daft Punk!” 蒋先贵当即激动地答应下来。审美上的默契让他们很快贴在一起,蒋先贵说他们是“六盘水双杰”。

崔哥也是打开蒋先贵音乐和审美认知大门的人,在知识分子氛围浓厚的小树酒吧,蒋先贵像个杂食动物一样疯狂吸收。在六盘水这样的城市里,信息的复杂错位以及与大城市的某种脱节,反倒给了他足够多的精神养料。作为一个00后,蒋先贵喜欢涅槃齐柏林飞艇、吉米·亨德里克斯、披头士和皇后乐队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典摇滚,也喜欢草东没有派对脏手指丢莱卡这些互联网时代新近的华语独立乐队,品味横跨了半个多世纪。在县城里,蒋先贵还买得到那种几十合一的dvd碟片,用不再生产的碟机观看。他看了王家卫、毕赣等一堆文艺电影,还喜欢布考斯基和寺山修司的诗歌,喜欢渡边信一郎的动漫……

“生活就是要潇洒与帅气”。这是蒋先贵从渡边信一郎《星际牛仔》里得到的人生信条,他崇拜斯派克,特立独行又保持友善,在适当的环境下,也要去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

县城还有着意想不到的意外、疏忽和松弛。建在市郊的游乐场、没钱拆除的老危楼,甚至市中心的墓地……这些荒诞的场景,大概因为经济萧条或管理缺失而存在着。喝酒、打牌、吃夜宵,县城的慢节奏也自然生长出 “躺平”的生活方式,暂时抵抗“无聊”。无人看管的蒋先贵,就像小时候在席上吃烤肝、玩捉迷藏一样,到处溜达、闲晃、喝酒、交朋友……在县城荒诞风景与富足精神生活的双重作用下,他把周围环境当成了自己的舞台,沉浸式的长久游戏于其中,想象着自己是某个悲情电影里的男主角。

在《明日创作计划》里,蒋先贵有一首一鸣惊人的作品《飞向月球》,其灵感就来自当年的一次体验:半夜,他从山上的小树酒吧出来,醉眼朦胧中,突然看到天上的月亮。站在六盘水破落的街道上,看到那么大的月亮,不免心生向往,要飞向遥远的外太空。 

 “你去宇宙飞船,我去引开保安”,这天一脚地一脚的歌词,被五条人的仁科说成是“县城科幻”。蒋先贵就是县城里长出来的孩子,脑洞大,野生又自在。

 

“没有小麦 也种玫瑰花”

参加《明日创作计划》是蒋先贵考上四川音乐学院后的事了。节目组来学校吉他社团选角,他主动报名,留了联系方式。半年后节目组到了贵阳,打电话联系他,还在宿醉中的蒋先贵接到电话后,向琴行老师借了一把吉他,跳上六盘水开往贵阳的高铁,“到现在节目组还没给报销这个高铁票呢。”

 “初次面试的时候,我话就贼多,会来事儿,导演觉得我挺有趣的,就一路往下走了。”随着比赛进程的推进,蒋先贵每次都有独特的方式让人记住他他专挑土的、不合时宜的、荒诞的元素来表现:复古的西装装扮,装在塑料瓶里的玫瑰花,每次他都自带舞台效果,从视觉设计上就吸引了导师和观众的注意。奇怪的是,玫瑰花这么俗艳的道具,和他一起出现就毫不违和,一句“没有小麦,也种玫瑰花”的浪漫骚话,把无数人给“装到了”!

蒋先贵说,“对舞台感我没有什么把握。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就随着自己的想法来,给节目组提各种需求,然后大家就忙活起来了”。

 “在节目中,我觉得自己和五条人比较像,喜欢纠结一些抽象的事,普通话都不怎么标准。”蒋先贵说。早在小树酒吧驻唱的时候,蒋先贵就开始听五条人了,《县城记》、《广东姑娘》、《梦幻丽莎发廊》几张专辑他都特别喜欢:“情感比较质朴,旋律挺上头的……”在节目组他和五条人自来熟,待在一起没事儿就聊关于创作的事。不过,后来五条人发新专辑,蒋先贵却没好好听。直到阿茂送了他一套唱片,他才开始认真听,他的解释是 “毕竟我还是比较穷的。”

 

六盘水的的诗意和浪漫

“我并不反感县城美学这个标签”。蒋先贵说。 “六盘水确实给了我很多力量,这边让我更开心。上一次回来拍纪录片,我给工作人员买了几份烤臭豆腐,他们吃完整个震惊掉,念念不忘。” 县城是一个容得下足够想象力的空间,暗藏着现实与超现实的诸多隐秘连接口。他说自己是比较“荒诞主义“的人,喜欢毫无逻辑但又真实而鲜活的荒诞故事。“作为当事人觉得特别尴尬,但故事有趣,总是能激发我去写点东西。”

“在《明日创作计划》第一期,这首《飞向月球》也没写好,只有一分半钟,那么几句词刚好放进去,没想到一下子就引爆了。”蒋先贵如此解释自己作品中荒诞的真实感:“违和的、具有冲突性的,但有时候也会异常的吻合与和谐”。“《飞向月球》象征着我的一种私奔精神,就是那种想要逃离的心情”。蒋先贵说他还有一首歌叫《逃离地球》,有着更真实私密的情感和精神指向。

节目中《爱人与玫瑰花》的复古浪漫气质让很多人惊艳,这是典型的蒋先贵式的叙事美学。在写这首歌的时候,他想的场景就是工厂里一对打工男女谈恋爱,“后来男生要去外地打工了,就给那个女生说了一堆话……”

“县城还有个隐藏的含义,对我来说就是梦想、群体和命运。”蒋先贵说,“县城是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的,大家还在搞重工业的时候,出现的这样一个特殊的名词。”六盘水作为中国最早的一批三线重工城市,蒋先贵最喜欢的是工厂、老员工宿舍,这些环境都能给他带来无数浪漫的刺激与想象。“六盘水的的诗意和浪漫已经通过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了,我们的生活本就很苦很荒诞,创作可以让我们转移注意力,为自己充电。而且困苦荒诞的生活还可以反哺我们,成为创作的源泉。”

蒋先贵希望在自己的新专辑里多写写关于人的欲望。“它既是美好的,但在某些角度上又沾了泥泞和衰败的东西……除了带有他个人烙印的那些惯用词语,歌里“还有自我审判的东西在,可能更私人一点。”

在六盘水过年,与朋友吃饭喝酒时,朋友问他有啥变化,蒋先贵坦然地说:“长大了嘛,学会表演了。”酒过三巡,崔哥说得更直接,他一看到蒋先贵在节目里的状态“就觉得烦”。蒋先贵认真地问,为什么呢?崔哥说,“其实大家都在抄袭!其实,你觉得很棒的那个东西,它是可以做出来的!”

蒋先贵明白崔哥的意思,最近他也找不到畅快的写作状态,他在反省,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和崔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讨论很多问题,分享想法和观念,虽然关注事物的点不一样,但彼此保持真诚,保持自己最简单的状态,不需要表演,只管真情流露。”

或许,做音乐也该如此。

 

 

 

——完——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作者郭小寒,音乐写作者,著有《沙沙生长》、《生而摇滚》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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