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小北
我住的小区附近有一间小酒馆,开在居民巷里, 50平米、6张桌子、1个吧台。10度的自酿酒,甜滋滋的像饮料,不怎么醉人,适合夜酌、微醺或朋友聊天时对饮。酒吧的顾客大多是周围小区的居民,去的频繁了,会发现一些熟面孔,大家彼此点头示意。在这个类似于“社区酒吧”或“居酒屋”的酒馆里,店主和顾客之间有某种情感连接,相互会了解和关心彼此的近况。
在大都市的许多小区,邻里彼此不熟,到来或离开都显得安静而突然。而小区周边的店铺反倒让人们有了交集,比如菜鸟驿站、面馆、书店,以及我熟识的这间酒馆。因巧合在一起的人们、因工作变动而离开的熟客……小酒馆见证着人世间的来来往往。人们的来与去、小酒馆自身的变化以及城市的发展,经纬交错地影响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文中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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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位于一条居民巷内,从成都的一条主干道转弯,就进入这条南北走向的巷子。沿着巷子往北走,有两个较大的小区,巷子中部向左转,是另一个较大的小区。三个小区环绕着这条居民巷,巷口的快餐、卤味、干锅店以及这家酒吧,就成了附近居民吃喝玩乐的地方。
店铺清一色在巷子右侧,左边无店面,但不时有流动商贩。傍晚七八点时,小商贩会骑着三轮货车过来,货板上堆着当季水果,最近卖得好的是耙耙柑,十元四斤。再往里走,是一个采耳摊。一个立牌,两张折叠靠椅,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自称“祖传采耳”的他们,疫情前是祖父孙三人,老爷子已经80多岁,但采耳时手仍极稳,附近的居民有时特意找他采耳。
小摊开得久,大概有17年了,摊主一家也见证了这条居民巷的发展历程。
附近的小区大多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国企分配或出售给员工的住房。到千禧年代初,随着新的居民来此购买二手房或新房,这些房子开始对外流转。采耳摊一家就是因购置二手房来到这里的,当时巷口的餐饮还不发达,大多是一些杂货店、超市、水果店。
2015年左右,采耳摊的摊主发现,小区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来自四川其它城市、附近的云贵两省,甚至其它地区、其他国家的人,越来越多地来到成都,旅游、工作或创业,成都美食的名气也越来越响亮,巷口许多店铺从生活日杂转为餐饮。巷子口有一家川菜店口碑很好,总排长队,门口没位置,食客又要久等,就会来此采耳。祖父孙三人,一人拎着两把折叠靠椅,生意兴隆。
那是采耳的“黄金年代”。巷口陆陆续续开了数家餐饮店,川菜、串串,甚至鸡爪,五花八门。但很快,一些店因为同质化竞争,关的关,转的转。2017年,在那家较大的川菜馆的压力下,有一家川菜小店开不下去,挂出转让告示。不到两个月,这个店面被重新盘了下来,装修之后成了一家酒吧。附近只此一家,当饮酒在年轻人生活里越来越盛行,它成了附近年轻人常来的地方。
2017年,赵雷的民谣《成都》火遍大江南北。随之而火的,还有歌词里提到的“成都的小酒馆”。这一年,原本打算去大理开客栈的高林,也加入了开酒馆的热潮。他有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梦”:有一个迎来送往的场所,听许多故事,见许多人,无客人时,可以拿起吉他自弹自唱,或是看看闲书。
对高林来说,这个梦想对应的场所,从前是客栈,现在成了小酒馆。随着《成都》的流行,小酒馆成了高林更好的选择:离家近、有亲戚和朋友,能照顾家人,开店也不至于因为地方陌生而两眼一抹黑。他甚至想好了小酒馆的模样:地方不必太大,人不必太多,平时放音乐,有空时便自己弹唱。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别人的故事。
在今天的他看来,这个想象的图景充满了理想主义、未经社会毒打的天真,很大程度算是玩票性质。但当时他却极其开心,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找朋友借了些钱,凑足50万,打算轰轰烈烈干一场。连宣传语他都想好了——我有酒,你有故事吗?“不过,现在看来,这话有点俗了。”高林说。
他起初想将小酒馆开在宽窄巷子,那里游客多,最能满足他听故事的想法。但后来才发现,宽窄巷子的房租贵得吓人。在那个毕业生月工资普遍3000的年代,宽窄巷子的租金差不多是200元/月/平。也就是说,租一个50平的小店,一个月房租成本至少要一万块,位置好的店面可能还不止这个价,或是有价无市。后来高林又看了看玉林路的租金。玉林路是成都80年代的高端小区,因赵雷《成都》里“走到玉林路的尽头”而翻红,价位同样是高林难以承受的。
后来,一个朋友看到了这条居民巷有小店出兑的消息,告诉高林。来看过后,高林觉得位置、面积、价格都合心意,就定了下来。两个月时间装修一新,开张那日,店门口放了迎宾花,高林的朋友、附近的居民都来凑热闹。兴高采烈的高林,忙得脚不沾地,他心想:梦想成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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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林的酒馆,装修风格很难一句话概括。
进门的帘子是日式的,对中一道缝隙掀开,再跨过一道玻璃拉门,就进入酒吧内部。酒吧东西走向,朝北的一侧,六张桌子依次排开,中间用印着几何形装饰的布裹着木头,将沙发靠椅隔开;另一侧是木制吧台,摆放着一些二次元的手办。吧台后是只容一人的工作区,以及一排排架子,摆着小盅的自酿酒,每盅五六百毫升,最底下则是深色陶缸。
“陶缸里是你自己酿的果酒吗?”我问高林。
他哈哈大笑,“酿的酒拿过来就装进小盅了,这儿的陶缸是空的,只是做个样子,不然着急起来碰碎了、酒淌一地怎么办?”高林给我继续科普:“自酿酒通常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比如桑葚酒,一般要等三个月到半年才比较好喝,而桃子酒、青梅酒则更久一点,通常要等一年。”
这是高林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才开店时,他靠外购啤酒来卖,后来发现成本太高、啤酒也难调众口,在向业内其他前辈取经后,才向自酿酒转型。
这也是现在的“小酒馆”和从前的“酒吧”略有区别的地方:多以自酿酒为主,度数在10度左右,搭配一些典型川味下酒菜,讲究“边喝边吃边聊”,有些小酒馆也会配备驻唱或书画展览。
开业的前半年比较艰难,尽管有朋友支持,周围小区的顾客也多,但真正来店里喝酒的人,却实在寥寥。大家聊天时说的事情也不稀奇,大多是工作的重复、生活的琐碎,高林觉得好没意思。
人在平凡的生活里渴望传奇,如果自己没有传奇,便希望听到传奇的故事,比如特立独行的人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带着某种脱离庸常人生的亮眼和刺激感。但好故事难得,它像酒一样,也需要酝酿。
2018年,来店的人渐渐增多,高林也有了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人多时一起聊天,人少时高林就拿出民谣吉他,自弹自唱。他喜欢朴树的《平凡之路》,这首歌也印证着他性格里交织的矛盾——渴望传奇,又渴望传奇落幕后的平凡。
那一年年中,店里前后脚来了两个此后经常到来的熟客,一男一女。
女孩子刚从杭州回来,对这个阔别四年的城市感到陌生,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打算创业,但在家里工作不便,压力也大,于是常来喝酒。白天小酒馆人少,也可以自助办公。男孩子是东北人,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成都,因工作和租房都在附近,也常常来喝酒。两人碰了个脸熟。
那一年,高林家里人给他相亲,他碰到一个合得来的女孩子。两人当时正谈着,没意外的话打算第二年结婚。有了伴侣的人都喜欢做媒,高林也不例外。店里这两个常客都是单身,高林就想撮合他们。但女孩子拒绝了,她想把心思先放在工作上。后来高林才知道,她是因为分手才离开杭州回到老家的。高林琢磨这事儿可能成不了,也就放下了。
后来的转折让高林大呼意外。
2019年下旬,女孩子的创业搞得有声有色,通过线下活动聚起了一群爱玩的年轻人。而那个男生也通过朋友的推荐,去了一次女孩组织的线下活动。在小酒馆以外的场合,两人有了更多交集。没想到他们的性格很合得来,在那次线下活动后的两个月里,两人结伴来喝酒,找高林聊天,正式确定在一起。
高林喜欢这个故事:奇妙的缘分把他们牵连起来,曾经擦身而过,最终又汇在一起。他骨子里有对浪漫的渴慕,比如他后来才发觉,自己和太太(两人这时已经结婚)小时候竟住在同一条街道,两个小区之间只隔了几十米,但两人以前从未碰面,反而是后来离开小区、各自长大,成人后经亲友介绍才认识。
这种因缘际会下形成的人与人的牵绊,有些玄学,又像是命中注定。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林见证了一对情侣从陌生到恋人,这是他2019年感到最开心的一件事。
另一件好事则是他的小酒馆逐渐开始盈利。他想着:明年应该更好。
3
2020年上半年,因疫情而关店,直到5月高林才能重新开店。“我这个店也算命途多舛了。”他调侃似的感慨。这一年太太怀孕了。过去玩票性质的开店心理,现在变了。高林想要多挣一点钱,为太太和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好一定的物质基础。
同样在这一年,他看着周围的人来的来、走的走:
居民巷北面有个开成衣店的女孩,受电商、消费升级的冲击,生意近两年都不大好。疫情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关店回老家了。走之前,她来找高林喝酒,感慨生意实在是不好做……
有人从一线城市回到成都,短暂地在此居住,后来觉得成都就业的天花板太低,又回到一线打拼……
有人在一线城市做到了管理岗,申请调回成都,职级不变,但发现一线用的管理方式在成都水土不服,只好跳出来自己创业……
这一年人来人往,世界像是按下了加速键,过去缓慢累积起来的人与人的联系,在这一年里频繁变化:生成、崩溃、重塑。高林感到成都的变化越来越快。
或许这种变化早就在发生。就在他开小酒馆这几年,南城的天府新街日新月异,从前空荡的办公楼变得繁忙去了,年轻人步伐越来越快、加班越来越多。和其他区域相比,南城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割裂感。有时高林开车经过天府新区,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个一线城市:上下班高峰期密密麻麻的人流与车辆、夜晚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对高林来说,晚上九点已算很晚,那是老成都人认为的休闲时间)。用他的话说,那里“一点儿也不成都”。
成都内部的流动在缓慢地勾陈着成都的变化,即使处于成都老区的高林,也无法摆脱加速生活里的不确定性。他性格里繁华落尽、渴望回归平凡的倾向又占了上风,他迫切地寻找生活里稳定的、变化不大的东西,比如家庭,比如他因开小酒馆而结识的一些人。
住在巷尾小区的一位老哥喜欢钓鱼,每个周末都去,常常收获不错。他会特地来找高林,两人就着酒和鱼,聊最近的事物,发最深的感慨。
另一个喜欢植物的大哥,在阳台和屋子里种了许多植物,有些长势快的,他也会送给高林,还时常和高林说植物经。高林对植物一窍不通,能记住的只有摇钱树长得快,因为对方送他的一株摇钱树常常一两个月就要修剪一次枝叶。他们也互相打气、给予支持。
高林觉得,在变化频繁的岁月里,有这样两个老朋友经常陪伴,是值得庆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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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在成都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产业,在高林小酒馆所在的巷子口对面,从前有六七家教育机构。2021年9月,受双减政策影响,附近小区多了许多离职员工。一位大学毕业后在教育机构才上了三个月的女孩找到高林,想来小酒馆做事。高林让她负责酒馆,自己则回家照顾妻子。他的孩子刚出生,刚做父母的人对这个新生命充满了期待。
两个月后,那个小姑娘找到了新工作,就从小酒馆离开了。高林只得另外招人,但两个月后这人找到新工作也离开了。
在这个变化越来越快的城市里,人们来了又去,小区及周边的店铺,都成了一种高度不确定性的存在。存续的时间长短、来往的熟客人数、能否在这里遇见好的故事,以及能否遇见可以一起走过一程的人,都充满了不确定。
那对在小酒馆相识的情侣,后来成了夫妻,在2020年结婚。女孩子仍在创业,男孩子随着天府新区的发展跳去大厂,开始带团队,他们搬离这个小区,定居城南。
开成衣店的老板娘回了北川,抓住了直播电商的机会,卖腊肉、烟熏香肠,日子过得倒比在成都还要滋润。
喜欢钓鱼的大哥,现在再去钓鱼时会带上已长大的孩子。父子俩玩玩闹闹,关系倒比以前好(以前这老哥常跟高林抱怨,自己和儿子不亲近)。
喜欢养植物的老哥是跑货运的,但这年头货运不好跑,尤其是疫情后,卡车司机受到的限制多、电商压价,越来越挣不到钱,他索性把车卖了,正琢磨做点别的小生意……
人们的生活都在向前,包括高林自己。他不再追求从前只想听故事的文艺梦,只想着如何把现在的生活过好。有了孩子,他感受到肩头的责任,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但这种烦恼,在今天的他看来,却又是自己真实活着的证明。
从城市高空俯瞰,个体像蚂蚁一样,不断地在城中穿梭,迎接变化;但从微观的场景望出去,每个人都在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以英勇的姿态面对变化,以及不确定的未来。
“我现在觉得,身边人的琐碎事,只有拉长了看,才会看出他们的精彩。”高林说。
生活看似重复,但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在时间的流动里,重复的生活铺陈开一幅斑斓的彩卷,变成了一个人荡气回肠的一生。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摄影: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