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斋藤茂男
编者按:日本先于很多国家,率先进入老龄化社会。老后破产、病痛与看护、独居终老等问题绵绵不绝。尤其是日本女性,在照护家人的沉重生活里难以喘息,也为自己年华逝去而感慨。
被誉为 “生涯一记者”的斋藤茂男,著有纪实文学系列《日本世相》,共计12册,记录了日本70年代到90年代各类普通人的生活实景和心理状态。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日本世相”丛书,最新推出了斋藤茂男的《燃烧未尽的晚景》。该书是口碑之作《妻子们的思秋期》的续篇,记录了老年人,尤其是老年女性的生存实态,如痴呆老人的家庭压力、老人无言赴死以及在生命最后阶段迸发的爱和生命力。
老去,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那些走过苦难时代的女性,斋藤一边探寻她们的爱与性的人生轨迹,一边试图找到更人性化的生存之道。
“我喜欢你……”
从国铁的热海站下车,沿着伊豆的东海岸线向南走,翻过一座山路崎岖的小丘陵,养老院就出现在了眼前。海风仍旧带着寒意,但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海天一色,已荡漾起浓浓的春意。
染就住在这家养老院里。她今年七十七岁了,但腰背格外挺拔,不像这个年龄的人。满头银发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是个知性优雅的老太太。
“我们怎么认识的吗?他啊,有一天,突然跟我表白。我呢,本来就是个没什么计划的人,或者说性子粗,不拘小节吧,觉得这种事情挺有意思的,所以说,一半是带着玩儿的心态,也可以说是动机不纯,嘻嘻嘻……”
染说着,用手帕遮住了嘴,似乎有点害羞。她说的“有一天”,是搬到这个养老院之前,她住在东京近郊另一家养老院的时候,也就是去年(一九八二年)秋天。
“老实说,我还清楚地记得日期呢,是十月十三日。”染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光亮。
“那天我吃完午饭,在养老院的聊天室读报纸。他走过来,突然对我说:‘我太喜欢你了,想和你一起生活,我们从这里搬出去吧,去热海那边的另一家养老院,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二人间……’”
那个人,说的正是今年七十岁的新吉。染和新吉都加入了养老院的俳句同好会,偶尔在聚会上碰面,但没有更多的私交。
“那个人啊,在养老院是出了名的爱喝酒,经常耍酒疯。之前,我对他的了解就是时不时听说他‘又喝晕了,醉得一塌糊涂’,我对这些也没兴趣。所以,他跟我告白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
几天后,染在聊天室读报纸的时候,新吉又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说‘我就是想身边有个人,想一起生活,可以在我背痒的时候给我挠挠背’。然后我们聊了很多,没想到还挺聊得来。养老院这种地方,不是我说得不好听,尽是些有毛病的老头老太。但这个人不一样,我们聊到以前的很多东西时,他常常说:‘这个啊,这个我也知道很多。’能聊到一起很不容易,后来他就越来越喜欢我,还每天晚上给我写信。”
“哇!还写信?”
“是啊,多的时候一天拿给我两封。我有时候也会回信。养老院人多嘴杂,我觉得这样挺刺激的,可有意思了,哈哈哈……”
“我好想看看这些信啊,真的。”
“不行不行,我会害羞的。真的不行,我没打算给任何人看。”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染从小心保管的纸袋子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了。两张信纸,是染写给新吉的。开头是:
新吉,感谢你常常给我写信。每次一想起你,我就觉得很可怜(有点居高临下,还请原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可你还这么真心爱我,我真的很感恩,也很开心。话虽如此,我还是很难做到你说的那样,抛下一切跟着你走。我作为母亲,没办法让孩子全力依赖,但儿子仍旧是我的精神寄托。一想到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那时候,新吉一直劝染从旧养老院搬出去,和他搬到有夫妻房的新养老院,这样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如果答应了新吉,等于事实上答应了和新吉再婚,但这么做,染最担心的是她和儿子之间的关系。
染的先生十六年前去世了,他们育有三个子女。信里提到的儿子是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小儿子。染说这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也是三个孩子里她最疼爱的一个。
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各自有了家庭,算是离开了染的身边。小儿子读高中的那几年,反复住院出院,在治病期间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可没过几年又离了。小儿子现在一个人生活,以看病休养为主,日子不算稳定。
如果和新吉迈入新生活,这个小儿子要怎么办呢?虽说这个儿子已经四十岁了,但染还是对他十分上心,不可能不管。她没办法一口答应新吉。这些纠结的烦恼,她全都诉诸笔端。
染在信里说: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儿子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我只想治好他的病,但我现在已经七十岁了,发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新吉,吾若见吾儿,吾跟吾儿走。思念远方人,深情留心间。你还记得你也提到过这首歌吗?结果,这首歌的作者还是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人。
染在信里引用的歌是原阿佐绪写的,她是阿罗罗木派的女歌人,这个流派活跃于明治晚期到昭和初期。一九二一年,染只有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那些激情浪漫的歌人们的恋爱,在她的少女心里留下了鲜活生动的印象。
我也很痛苦。认识你之后,看了你写给我的信,我深深地喜欢上了你,喜欢得无法自拔,一想到你胸口就会疼痛。但我只能不停地对你说抱歉,请你原谅我。没有你在身边,我难以想象自己的生活要如何继续下去。我是个不怎么哭的人,可今晚我止不住地泪流。难道爱一个人,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情吗?
新吉,我喜欢你已经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
爱你。
哭泣的染
在寂寞的人生路上相互拥抱
“我深深地喜欢上了你……一想到你胸口就会疼痛……我喜欢你已经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这真的是一位七十七岁老妇人写的信吗?简直像十六七岁少女展现其情怀的文字。染这种娇羞的思绪深深震撼了我,但更让人惊叹的事情还在后面。
“之后呢?你们开始通信后,后面怎么样啦?”
“其实也没什么,刚开始也就当成普通茶友,聚在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都是这些事情。可能你会觉得没什么意义,但老年人的生活也就是这些事情。”
“嗯嗯。”
染身上穿着藏青色和服,上面点缀着精致的花纹,外面套了件竖条纹的和服外衣。她把手优雅地放在膝盖上,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腔,但比一般老年人的语速要快一些,一个字一个字蹦得轻快又好听。
“然后,我们就在茶会上聊了很多。那时候我们住的养老院在山上,附近有山谷啊山路啊,没什么人,羊倒是有一些。他就说很想去这些地方。”
“嗯嗯。”
“我跟着他去了。到了那儿,也没说什么,我们直接接吻了。”
“哎?”
“反正那里也没人,我们抱在一起……真的是,跟你说这些事情,哈哈……”
“没事没事。”
“大概是因为做了这些事情,我们更难分开了,越来越喜欢对方,感情升温很快。”
“这样的话,作为男性和女性,身体接触自然而然也就……”
“没有没有,之前的养老院里,男女房间分开的,我们只能在院子的长椅上坐一起,不过还是免不了被大家说闲话,乱七八糟的。你知道人都是这样……”
“所以,你们就搬到了这里的夫妻房?”
“其实我这个人啊,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没对谁有过特别动心的感觉,一次也没有。但是吧,到了这把年纪,认识他之后,反而有了这样的感情。我就在想,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吧,也可能是被他唤醒了吧……真没想到我到了这个岁数还能有这种事情,是吧?也不知道是大家都这样,还是说我自己有问题。”
“和年龄没关系的,不过这种事情,你们还是有的对吧?”
“是啊。不过,大多数情况都不行,是他不行。”
“也不是一次都不行吧?”
“嗯,也不是,感情倒是非常到位,可一到关键时刻,就不太行。我还想着是不是他的身体有什么毛病。不过,我年纪也不小了,只要按照他说的做,感觉还是挺舒服的。”
“是吗?感觉很舒服吧?”
“嗯嗯嗯。哈哈哈。”
“所以说和年龄没关系。”
“嗯,是啊,不过呢,和他亲密的时候,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瞬间在他身上看到我很想念的人,也能让自己找回身为女人的感觉。”
老年人的性生活是一个相对隐晦的话题,但染说起自己和新吉的性关系时,可以说到很深的程度,而且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通过染的“告白”,我隐约觉得,人对异性产生好感,那股燃烧起来的激情里,除了性带来的快乐,还让人感觉到自己正在真实地活着。而这种体验,没有年龄的界限。
如果单纯从年龄上把人区分为老年和青年,尤其是用“更年期”“闭经”这些生理现象把女性定义为“失去了女人的资格”,实在是非常错误的观点。当我从眼前这个被访者口中亲耳听到活生生的描述时,我不得不修正自己之前的老人观和人生观。
自由恋爱不被允许的年代
“我以前的先生吗?怎么说好呢,总之是个很无趣的人吧。我不是说认真不好,而是他一句玩笑都不会,真的是太无聊了。”
染说起她去世的先生良介,兴致一下子冷了下来。
“从哪儿说起好呢?我们在一起磕磕绊绊地生活了近四十年,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贴心话,如今回头看,我觉得这种婚姻实在太没意思了,具体的话……话说,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先生的事情了。”
染出生于东京。她的父亲是医生,还在国外待过,所以染的家里也是很西式的风格,这在当时极为罕见。染有三个姐姐,她是四姐妹里最小的孩子。母亲在染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去世了,姐姐们也先后嫁了人,可以说,她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
“当时家里雇了人,也就是现在说的保姆,不过一个男的又当爹又当妈,对女孩子的关心肯定不会很细致。加上姐姐们上的是女校,接受的是贤妻良母式的教育,只有我去上了其他学校,是放养型的。”染这么告诉我。她提到的“其他学校”是日本当时新出现的一种学校,提倡自由主义教育。
从染小学毕业的一九一七年到昭和年代,刚好是日本“新教育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以前的女校都以培养贤妻良母为目标,连对学生的发型都作了严格规定,校服也多是和服加裤裙这样的搭配。不过染入学的时候,学校已经不对发型和服装作要求了,大多数学生还能穿当时罕见的西式服装上学。这些学校不采用文部省的教科书,也不开设缝纫、茶道、花道等专为新娘设置的培训课程,取而代之的是英语、法语等必修课,用现代舞蹈课取代了体操课。在学校这些破天荒的举措下,染十分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也许是父亲不想让小女儿离开自己的身边,染直到二十多岁也没遇到过上门提亲的人。眼看着就要错过最佳结婚年龄了,父亲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才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也就是染后来的先生良介。他当时在一所中学做英语教师。
“我当时算是剩女,对方也三十八岁了,最要命的是他身体不好。他家里人问医生,是留洋好还是赶紧结婚好,医生说最好不要出国,这才决定了结婚的事情。别看他年龄这么大,结婚前竟然一直和他妈妈,还有很早就同住的奶奶生活在一起,三个人的日子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个人的想法太陈旧了。”
“那为什么和他结婚呢?”
“我当时就想着随便嫁给谁都行。”
虽说染接受了近代尊崇个性的教育,但作为女性,她还是非常顺从那个年代对女性的定义,认为女人结婚后拥有圆满的家庭才是幸福。一九三〇年,染和良介步入了婚姻。
寡淡婚姻的辛酸之情
染和良介在东京举办结婚典礼后,很快去了日光度蜜月。
“怎么样呢?我是说那个事情……”
“那个啊,别看我先生三十八岁了,我后来一问,他还是个处男。加上身体不好,性格又呆板,他说朋友里玩弄女性的大有人在,只是他自己下定了决心,绝不做这样的事情。”
“那你自己呢?结婚前有没有发生了性关系的感情经历?”
“没有没有,一次也没有,单相思喜欢的人倒是有。不过啊,我从小就是个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我母亲嫁人的时候带过来好多春画,我在衣柜里发现了……”
“以前的家里好像都有很多这种东西吧。”
“是啊。有的是卷轴,有的做成了玩偶,还有浮世绘风格的。我一有空,就拿铅笔非常认真地临摹呢,哈哈……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性教育,自己一边想象着,一边自然而然明白了一些。”
“那蜜月旅行呢?”
“我先生那个样子,一开始完全不上道啊。然后,我就说,那我在上面吧,嘿嘿……之后,我就一会儿这个动作一会儿那个动作。我先生后来才跟我说‘你那个时候吓死我了’,大概没有新娘子会做这样的事情吧。”
到了一九三五年,经济渐渐变得不景气,只靠良介微薄收入的家里开始有点拮据。即便如此,良介也没打算让染来操持家庭开支。
“他说,把钱交给我就会乱花掉,所以他的工资绝不会交给我,连购买煤气的钱也是他每天按量给我一点点。直到后来他快不行了,也没改变过这种做法。”
良介本来就体弱多病,离世前的十三年间,基本瘫痪在床。不过瘫痪前病情突然恶化的那天,染紧急叫了救护车来家里。
“我一直知道先生把钱袋子藏在衣服里面,还用绳子系得紧紧的,救护人员来到家里时,我慌里慌张地用一把剪刀剪断了绳子,总算把钱和印章还有存折都捏在了自己手里,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从那天起,我算是真正自由地用上了家里的钱。”
良介虽然身体不好,但作为家里的独生子,和母亲的关系十分亲密。不过婚后仅仅一年,母亲就去世了。“所以我也没体验过大家经常说的婆媳矛盾。先生呢,大概觉得自己是病人,理所当然地把他自己看得最重要,要是不以他为中心,他就不开心。真的是太任性了。”
“那性生活基本也很寡淡了。”
“是啊。反正作为夫妻,不至于彼此憎恨、厌恶,但情意相投的感觉,可以说没有。”
很快二二六事变爆发,紧接着是日军侵华战争、太平洋战争。时局激荡的日子里,染说她不是在抢着囤物资,就是带着家人疏散,仅抚养三个孩子,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
“这期间只有一次,我对先生产生了怜悯之情。”
“是什么原因?”
“是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半个东京都烧焦了,我也过了四十岁,之前还流掉了一个孩子。等安顿好回到家里,身体状况很差,心里又难过,整个人都跌入了谷底。他见到我这样,可能也很同情我吧。我看到他,也不由得感慨‘这个人活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啊’。这么一想,两个人都瞬间可怜起对方,眼泪开始往下流……”
染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有幸福的家庭
良介原本就有慢性病,后来因为高血压而半身不遂,在家里长年卧床不起。这种居家治病生活的开始,也是日本刚从战后复兴期走出来的时候。
“他的体形比普通人高大,把他放到被子里对我来说就是重体力活儿了。加上他这个人也不懂幽默,一有什么不如意,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跟不认识我一样,太不懂事了,所以我生活里没什么开心的事情。不过,我还是一直照顾他到最后。”
先生瘫痪后,染的大儿子从艺术大学毕业了,去了法国留学,在当地结了婚,拿了永居身份,大女儿也嫁了人,小儿子则一直住院疗养。孩子们基本上算是各自独立,不需要染花费太多精力了。
之后,先生去世了。
大儿子有次回国,处理了染和先生以前住的房子,卖的钱分给了染和两个弟妹,又回了法国。在那之后,染便孑然一人。
“没多久我病了,女儿跟我说:‘到我那儿住吧,我可以照顾你……’我就去她那儿住了下来。女儿出嫁前和我很亲密,不过,住到一起才暴露了很多问题,只有前几天相安无事……”
女儿的老公是汽车公司的销售人员,他们婚后买了一间面积超大的公寓,在千叶县一个新兴住宅区,一家四口生活在这里。
“房子是挺大的,不过我基本上会把自己关在外孙的房间里。客厅大约二十张榻榻米的大小,有沙发和电视机,但当家的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待在客厅,他也不会对我说可以看看电视什么的。我就一直在外孙的屋里,把他所有书都读了个遍,连童话书都看了,最后还是没什么事情做,只能傻傻待着……”
不知道是不是染多虑了,住在女儿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染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和外孙,也逐渐和女婿一个鼻孔出气,结果全家人都开始觉得她是个麻烦。
“夜里我想上厕所,从外孙的房间小心地走出来,但女儿和女婿两个人好像在暗处监视我一样,连我洗手的水声都介意。女婿偶尔早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日子最讨厌了。所有人都得规规矩矩坐好,我还没吸一下鼻子呢,他就说‘脏死了’‘吵死了’,还生气!”
在女儿和女婿家里,谁也不会主动和染说句话,这让她每天如坐针毡,惴惴不安。刚开始她还把这些孤独和郁闷写在笔记里,后来越写越生气,觉得自己这样排解情绪实在太可怜,索性就放弃了。
“我那时候每天去老人活动中心玩,也可以转换一下心情,但回家路上经常忍不住想:‘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啊,要是这样子在路上死了多好……’”也就是那段时间,染开始认真找起了养老院,就此踏上独自面对人生归途的旅程,也邂逅了新吉。
人生谢幕的生之悲哀
新吉也承受着无边的孤独。
新吉的老家在宫城县一个小乡村,他原本和当地一个姑娘结了婚。但战败后,时局混乱,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一个人去了东京找工作,之后的三十年间,他一次也没回去过,更没见过妻子。
“当然很想回去看看啊,怎么说我和老婆也不是闹别扭分开的。但是啊,父母早就不在了,老婆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儿子又娶了媳妇,还生了孙子,我现在回去,不就是菊池宽写的《父归》吗?实在没脸回去。其实三年前的正月里,我回去过一次,但住在了旅店,又悄悄回了东京。”
新吉说,他家以前在当地经营着规模不小的生意,但自己是独生子,被宠坏了,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战争结束后,他去东京打拼了一段时间,做土木建筑的粗活,也赚了点钱,翅膀一点点硬了起来。
染说,她问过新吉为什么没回到妻子身边,新吉含糊其词,说是因为东京的生活太舒服了啊。不过那时候他在工作上风生水起,估计和女人的关系也乱七八糟吧。
“他啊,特别爱吃醋。我在养老院和其他男的哪怕说句话,他都醋意大发,但我问他一些女人的事情,他就嗯嗯啊啊、支支吾吾,估计他有不少感情经历。”
后来,新吉沉溺于酗酒,喝坏了身子。那段日子对他的身心都打击巨大。在医院住了整整六年,他的状态才慢慢恢复过来,之后就搬到了养老院。
“刚搬进养老院的时候,通过院长的联系,我老婆带着儿子来看过我一次,也就那一次。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的儿子,我和他打招呼说:‘真是长大了啊。’结果他只是冷淡地回我一句:‘都是妈妈的功劳。’我猜,肯定是他妈跟他说了,别认这个人当父亲。算了,我只希望我死了之后,他能过来把我的骨灰领回去,安葬在我父母旁边。”
就这样迎来人生尾声的染和新吉,如今一起生活在养老院的双人间里,算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新吉说:“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老家的妻子真的很可怜。跟我这样的人结下姻缘,耽误了她最好的时候。”语气里可以感受到新吉深深的望乡之情,但他还是决定和染在这里度过余生。
染说:“我也有家人啊,但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块,怎么都填不满。没想到这个岁数,还能有这样的体验,简直像晴空里的霹雳,给了我很大震撼。我的身体感受让我觉得,我以前好像不知道做女人的滋味。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难免会被他嫌弃、讨厌,但他心里还是很依赖我。要是我回他一句‘我也很讨厌你’,那他不是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死去吗?想想也怪可怜的。我终究还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但就算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我也希望和他快快乐乐地过到最后。我真心觉得,自己能活着,挺好。”
——完——
题图Photo by Joey Huang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