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同意，考虑到各个方面，爱总的来说是一件美好的事。对许多人来说，爱是生活的意义所在。我（指本文作者Anna Machin，进化人类学家）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研究人类的爱背后的科学，我非但没有对爱的魅力免疫，反而越来越敬畏它的复杂性和对我们的重要性。

爱渗透到我们生命的每一根纤维和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它是我们身心健康、长寿和生活满意度中最重要的因素。不管我们爱的对象是谁——爱人、朋友、狗还是上帝，这些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支持人类间联系纽带的一组成瘾性神经化学物质支撑的：催产素、多巴胺、内啡肽和血清素。

化学

这组化学物质让我们感到愉悦和平静，把我们吸引到我们所爱的人身边，并奖励我们在关系中的投入，哪怕是在情况艰难的时候。爱让人感觉美好，但最终它是一种生物性质的贿赂，是一种狡猾的进化技巧，以确保我们合作，让那些至关重要的基因代代相传。它带来的快乐是美妙的，但快乐只是一个副作用。它的目标是确保我们的生存，因此幸福并不总是它的终点。爱除了快乐，也有黑暗的一面。

爱最终是关于控制的。它是关于使用化学上的贿赂来确保我们留在彼此身边，相互合作和投资，特别是在我们与爱人、孩子和亲密朋友之间的生存关键关系中。这是一种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的进化控制，它带来了许多积极的好处。

但这些化学物质的成瘾性，以及我们对它们的本能需求，意味着爱也有黑暗的一面，它可以被用作剥削、操纵和虐待的工具。事实上，人类的爱与其他动物的爱的部分区别就在于，我们可以利用爱来操纵和控制他人。我们渴望相信童话故事，这意味着我们很少承认这些黑暗面，但作为一个研究爱的学者，如果我不考虑这一点，那就是我的疏忽。可以说，我们最重要和最紧张的生活经历可能会被用来对付我们，有时会导致我们继续保持糟糕的关系，哪怕这样的关系与我们的生存直接对立，会带来负面后果。

我们都是爱的专家。我所撰写的科学研究总是基于研究对象的生活经验，我敏锐地收集他们的想法和经验数据。这些生活经验可能是来自新爸爸的声音，因为他描述了抱着他的第一个孩子时的感受，或者是天主教修女解释她如何努力维持她与上帝的关系，或者是无浪漫倾向的人详细说明生活在一个明显迷恋浪漫爱情的世界里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对浪漫爱情并没有需要。每次采访我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始，问他们认为爱是什么。他们的答案往往令人惊讶，总是具有启发性，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积极的，这提醒我，并非所有关于爱是什么的答案都能在扫描仪屏幕上或实验室里找到。

嫉妒

但我也会让他们思考，爱是否可以是消极的。绝大多数人说不，因为如果爱有黑暗的一面，那就不是爱，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有趣观点。但如果他们承认爱情可能有不那么阳光的一面，一个经常出现的词是嫉妒。

嫉妒是一种情绪，和所有情绪一样，它的进化是为了保护我们，提醒我们注意潜在的利益或威胁，其魔力体现在三个层面：情感、认知和行为。生理学也发挥了作用，会让你感到恶心、头晕或脸红。当我们感到嫉妒时，它通常敦促我们做三件事之一：切断竞争对手的联系、加倍努力防止伴侣背叛自己，或减少我们的损失并离开这段关系。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确保我们平衡一段关系的成本和收益而进化出来的。在错误的伴侣身上投入时间、精力和生殖努力，会严重损害你的生殖遗产和生存机会。但是我们认为什么是会引起嫉妒的威胁呢？答案主要取决于你的性别。

男人和女人的嫉妒感一样强烈，然而，两性嫉妒的原因却截然不同。人类交配研究的先驱之一是美国进化心理学家戴维·巴斯，他在1994年出版的《欲望的演化》一书中详细描述了许多凸显这种性别差异的实验。在一项研究中，受试者被要求阅读有关性不忠和情感不忠事件的详细描述，83%的女性认为情感不忠最容易引起嫉妒，而只有40%的男性认为这是值得关注的。相比之下，60%的男性认为难以应对性不忠，而女性的比例要小得多——17%。

男性对性不忠的生理反应也比女性极端得多。将他们与测量皮肤电导率、肌肉收缩和心率的监测器连接起来，结果显示，当男性面临性不忠时，他们的心率、出汗和皱眉会显著增加，但如果他们的伴侣与竞争对手建立了情感关系，监测器的读数几乎不会变化。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男性和女性在交配中所拥有的资源不同。总的来说，男人带来了资源和保护，女人带着她们的子宫。如果女人在性方面不忠，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她就剥夺了她的伴侣与她生孩子的机会。因此，男人最关心的是性不忠。相比之下，女性更关心情感上的不忠，因为这表明，如果她们的伴侣让竞争对手怀孕，并与对方产生情感上的关系，她就可能不得不与另一个人分享他的保护和资源，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得到的馅饼更少。

嫉妒是我们的生殖成功和生存（自我、孩子和基因）受到威胁时的一种进化反应。在许多情况下，嫉妒对那些经历过它的人有积极的好处，因为它让我们知道威胁的存在，使我们能够决定什么是最好的。但在某些情况下，嫉妒会失控。

控制

情商是健康关系的核心。要想让我们的伴侣真正感受到这段关系的好处，我们必须理解并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就像他们必须理解并满足我们的一样。但是，就像爱一样，这种技巧也有其阴暗面，因为了解某人的情感需求，意味着你可以利用这种知识来控制他们。虽然我们可能都承认偶尔会出于错误的原因使用这一技巧（可能是为了买到我们想要的沙发或去我们喜欢的度假目的地），但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在关系方面的一种首选机制。

这种技巧最娴熟的支持者是那些具有黑暗三角人格特征的人：马基雅维利主义、精神变态和自恋。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依靠情商来操纵别人，精神变态者玩弄别人的感情，自恋者以贬低别人为目的来美化自己。对于这些以剥削、操纵和冷酷无情的个性为特征的人来说，情商是一种保持伴侣关系的途径，这些行为当然符合他们的目标，但对他们声称爱的人却没有什么好处。事实上，研究表明，与这样的人交往会让你面临更大的风险，你的爱换来的回应是虐待。

2018年，心理学家拉兹赫·切格尼和她的团队开始探索黑暗三角人格特征与虐待关系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参与者通过表达对“我倾向于希望别人崇拜我（自恋）”“我倾向于不关心自己行为的道德性（精神病态）”和“我倾向于利用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等陈述的同意程度来确定他们是否具有黑暗三角人格。然后，他们必须指出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使用了一系列留住伴侣的行为，包括窥探伴侣的私人物品、在聚会上与另一个男性/女性交谈来让伴侣嫉妒、给伴侣买昂贵的礼物、打了一个对我伴侣示好的男人的耳光。

结果很清晰。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拥有黑暗三角人格特征的人，在试图留住伴侣时，“与成本有关的留住配偶行为”很可能是你的首选机制。这些行为会让伴侣付出情感、身体、实际/或心理上的代价，比如身体或情感上的虐待、胁迫性控制或控制食物或金钱的获取。然而，有趣的是，拥有黑暗三角人格特征人并不会一直使用这种策略，其行为有细微差别。开销昂贵的行为中夹杂着罕见的送礼或照顾行为，即所谓的有益地留住伴侣的行为。为什么？因为他们行为的不可预测性让他们的伴侣心理不稳定，并使他们能够通过我们现在称之为“煤气灯（精神控制）”的做法来进行进一步的控制。

问题仍然是，如果这些人具有破坏性，为什么他们在人群中持续存在？原因在于，虽然他们的行为可能会伤害那些不幸接近他们的人，但他们自己必须获得一些生存优势，这意味着他们的特征会在人群中持续存在。的确，没有一种特征可以说是百分之百有益的，而这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说明进化确实在为不同的目的而运作。

虐待

并不是所有的黑暗三角人格都是施虐者，但在我们最亲密的关系中，施虐的存在是一种非常真实的现象，对这种现象的理解会持续发展下去。虽然我们可能曾经认为施虐是用拳头控制伴侣，但我们现在意识到，虐待有很多表现形式，包括情感、心理、生殖和财务。

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关于一生中经历过的家庭暴力事件调查了美国的男性和女性。仅就严重的身体虐待而言（意味着被拳打脚踢、烧伤、窒息、殴打或被武器攻击），五分之一的女性和七分之一的男性报告说，他们一生中至少发生过一次此类事件。如果考虑到情感虐待，那么男性和女性的数据更接近：超过4300万女性和3800万男性在他们的一生中经历过亲密伴侣的心理攻击。

很难想象，在经历了这样的虐待之后，还有人会相信他们的关系中存在爱。但生活经验（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的想法）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因为虽然我们有许多科学工具来客观地探索爱，但最终，我们的爱情经验中总有主观的主观，是别人无法触摸到的。经历过亲密伴侣暴力的人的证词最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2013年，西弗吉尼亚州的玛丽莲·史密斯带领了三名心理健康护士，探索爱对19名正在或曾经经历过亲密伴侣暴力的女性意味着什么。对她们来说，这类虐待包括但不限于“扇耳光、恐吓、羞辱、强迫性交、隔离、监视行为、限制获得医疗保健、反对或干预学校或就业，以及就避孕、怀孕和选择性堕胎作出决定”。

从文字记录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所有的女性都知道爱不是什么：被伤害、恐惧、被控制、缺乏信任、缺乏对自己幸福的支持或关心。她们也明显知道爱应该是什么：建立在尊重和理解、支持和鼓励、承诺、忠诚和信任的基础上。但是，尽管这些女性清楚地认识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她们中的许多人仍然相信她们的关系中存在爱。一些女性希望她们的爱的力量能改变伴侣的行为，另一些人说她们的依恋感让她们留下来。有些人害怕失去爱，不管爱有多少缺陷。而且，如果她们离开了，她们会不会陷入一段待遇更差的关系呢？很多时候，文化信息强化了核心家庭至上的坚定信念，使受害者不愿离开，以免最终损害到自己孩子的生活机会。虽然我们可能很难理解这些论点（即非核心家庭的设置肯定比看到亲密伴侣虐待对孩子造成的伤害要好），但我坚信，这些人和我们任何人一样，都有权利对爱进行定义和体验。

浪漫爱

事实上，我们从媒体、宗教、父母和家庭中听到的关于浪漫爱情的文化信息，不仅可能把我们困在“理想的”家庭单位中，也可能在我们经历亲密伴侣虐待的易感性中发挥作用。这种曾经局限于西方文化的“生殖之爱”的观点，如今已成为全球主流。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谈论“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们听到的故事是年轻人克服重重困难找到爱情的故事、牺牲的故事、被消费的故事。有争议的是，这些叙述通常没有帮助，因为现实虽然精彩，但要复杂得多，有光鲜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但研究表明，当我们考虑到这些故事在亲密伴侣虐待中的作用时，它们可能会产生更重要的后果。

南非是世界上伴侣虐待女性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在他们2017年的论文中，沙奇拉·辛格和塞姆贝卡·米恩德探索了适应力在遭受虐待风险的女学生的作用，女生被虐待的现象在南非的大学校园中非常普遍。他们的论文广泛地涵盖了适应力在抵抗和幸存伴侣虐待的作用，但我感兴趣的，是这15位女性关于浪漫爱情文化观念如何在将女性困在虐待关系中发挥作用的观点。这些女人的论点很有说服力，让我重新思考童话故事的作用。

辛格和米恩德指出了一些常见的浪漫想法，例如，爱可以克服所有障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下去，即使虐待使这些代价高到危及生命。或者爱就是失去控制，被迷得神魂颠倒，对自己爱上的人没有发言权，即使他们最后证明是施虐者。或者情侣们应该互相保护，为对方战斗到最后，即使被保护的人，通常是拥有权力的人，是暴力或胁迫性的。或者相信爱情是盲目的，我们无法看到伴侣的缺点，尽管这些缺点在这段关系之外的人看来是显而易见的。

这些女性认为，正是这些关于浪漫爱情的文化观念，导致了女性离开或完全避免虐待伴侣的力量被削弱。把这些想法和我们对爱的强烈生理和心理需求结合起来，你就成了施虐者容易下手的目标。

爱情药物

爱是如此多的科学、哲学和文学思考的焦点，因为我们很难定义它并预测它的下一步行动。由于我们的生理和进化的生殖要求，爱长期控制着我们。但如果我们能控制爱呢？

如果存在一种神奇的药剂，可以诱导我们或其他人坠入爱河，甚至抹去一段失败恋情的记忆，那会怎么样？这是一个与5000年前的作品一样古老的探索，也是许多文学关注的焦点，包括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谁能忘记泰坦尼亚对波顿的爱？）以及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即使在科学已经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魔法的世界，在谷歌中输入“爱情魔药”，前两个问题就是：“如何制作爱情魔药”和“爱情魔药真的有用吗”。

但如今我们对爱情的化学成分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可以掌握这种灵丹妙药。我们不用花很长时间就能找到我们的第一个候选：合成催产素，一种被用作分娩的诱导药物。我们从社会神经科学的广泛研究中知道，人工催产素也能增加亲社会性、信任和合作。把它喷到新父母的鼻子里，可以让育儿行为更加积极。当我们被某人吸引时，大脑会释放催产素，它在爱情的最初阶段至关重要，因为它能让大脑的恐惧中枢平静下来，降低你对建立新关系的抑制。在你周六晚上出门之前，往鼻子上喷点水会起到同样的作用吗？

另一种可能是MDMA（摇头丸）或迷幻药，它模仿了长期爱情的神经化学物质——内啡肽。娱乐性摇头丸的使用者称，这使他们对夜店的其他人感到无限的爱，并增强了他们的同理心。美国的研究人员报告了令人鼓舞的结果，当MDMA被用于婚姻治疗以增加同理心时，参与者可以进一步了解彼此的需求，并找到共同点。

这两者听起来都很有希望，但仍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并需要进行伦理讨论。它们的有效性高度依赖于环境。根据人们的基因，有些人会完全按照预测的那样去做：界限被降低，爱的感觉无处不在。但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特别是当涉及催产素时，他们的行为会与预期完全相反。对一些人来说，一剂催产素，不仅可以增强与他们认为属于内部群体的人的联系，同时也会增强他们对外部群体的民族中心主义（种族主义）感受。

MDMA还有其他问题。对一些人来说，它根本不起作用。但更大的问题是，只有当使用持续时，这种影响才会持续。有证据表明，如果你停止服药，爱和同理心就会消失。这会引发实用性问题和围绕权力不平衡的道德问题——如果你在服用MDMA的同时开始了一段关系，你是否必须把这段关系继续下去？如果你与服用MDMA的人建立了关系，而你却不知道对方在服药呢？如果他们停止服药，会发生什么？有人会被诱导，违背自己意愿服用MDMA吗？

爱情药物的伦理是复杂的。一方面是那些认为服用爱情药物并不比抗抑郁药更有争议的人。两者都会改变你大脑中的化学物质，而且，考虑到爱情和良好的身心健康之间的密切关系，我们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工具来帮助人们成功肯定很重要吧？但也许布莱恩·厄普和朱利安·萨乌列斯库合著的《爱情是药物》（Love Is the Drug）中的一则轶事会让你思考。他们描述了用于抑制年轻男性神学院学生性冲动的SSRI处方，以确保他们遵守犹太正统宗教法律：婚前不发生性行为，绝对不允许同性恋。

这类药物是否会在专制政权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成为抑制某些人认为不道德的爱的武器？请记住，有71个国家仍然认为同性恋是非法的。想象使用SSRI类药物来“治愈”人们的这种“痛苦”，这并非空想。我们只要看看性取向转化疗法的持续存在，就会发现这是一种明显的可能性。爱情药物最终可能成为另一种个人几乎无法控制的虐待形式。

尾声

进化认为我们应该拥有爱，以确保我们能够继续形成和维持合作关系，这是我们通往个人生存，最重要的是，基因生存的途径。爱可以成为愉快的幸福、平静的满足和亟需的安全感的来源，但这不是它的重点。爱只不过是保姆给你的糖果，以确保目标得以实现。将爱的终极进化目标与我们对爱的本能需求和我们大脑的迅速反应结合起来，你就有了出现黑暗一面的处方。有些阴暗面是可以适应的，但对于那些经历过的人来说，这很少带来好的结果，他们至少会经历身体、心理和经济上的痛苦，而最严重的是死亡，以及让被我们遗忘的人陷入悲伤。

也许是时候改写我们告诉自己的那些关于爱的故事了，因为迫近的危险不是需要骑士杀死龙来拯救美丽的公主，而是一些人的存在，他们打算利用其力量为自己谋利，让我们损失惨重。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爱是一头复杂的野兽：只有完整地接受它，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它，了解自己。这意味着要理解它的进化过程，包括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

本文作者Anna Machin是进化人类学家，著有《爸生》（The Life of Dad）及《我们为何爱》（Why We Love）。

（翻译：李思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