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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萨莉·鲁尼(Sally Rooney)曾被《纽约时报》誉为“第一位伟大的千禧一代作家”(the Fist Great Millennial Author)。从其作品的热度来看,这位出生于1991年的爱尔兰作家的确值得关注:她的前两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正常人》都是全球畅销书,且由BBC、Hulu推出了同名电视剧。鲁尼笔下的人物似乎随着她本人年岁渐长呈现出某种同时性,我们可以轻松想象,在《聊天记录》和《正常人》中嘲讽资本主义、对“到处攀比他们父母赚多少钱”的势利眼同学侧目的英文系大学生,到了二十八九或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了鲁尼第三部长篇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的主角。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故事围绕着两名爱尔兰文艺女青年的生活展开:艾琳与艾丽丝在都柏林读大学时成为好友,大学毕业后艾琳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爱尔兰文学,艾丽丝开始写小说。故事开始时,艾琳已是一位文学杂志编辑,与少女时代起就开始暗恋的、毕业于牛津哲学系、现为议会助理的西蒙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艾丽丝成了一位身价不菲的知名小说家,在某海边小城租下一栋别墅独居,开始与在交友软件上认识的蓝领工人费利克斯约会。
在全书的大部分时间里,艾琳与艾丽丝都不在一起,而依靠通信维持联系。这些穿插在故事剧情中的信件是《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最值得玩味的部分:在虚构的层面,这是两位年轻知识女性的恳切交心与智性讨论;在现实的层面,则是鲁尼借文学人物之口倾诉她的自我意识——通过在一系列近乎文化评论的叙述中讨论身份政治、取消文化、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天主教、气候变化、性别和青铜时代晚期文明的崩塌,鲁尼在这本书中更直接地展露了她对当代重要社会议题的看法,尽管两位女主角在讨论当代小说和出版界时,艾丽丝质疑在知名作家和知名作品之间建立联系到底有何必要,“将作品和我——我的脸、举止,以及它们令人失望的细节——联系在一起,对作品有什么好处吗?”
无论如何,这些信件所呈现的虚构与现实的互文给予了我们足够多的理由去思考鲁尼的“千禧一代代表性”。她笔下的年轻人呈现出怎样的时代特征,被怎样的外部力量所困?而对“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这个在书名中提出的、隐有怅惘之意的问题,鲁尼又给出了怎样的答案?
01 普遍的失落感与混沌的身份认同
从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起,鲁尼就展露出了对于当代生活氛围的把握,《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也不例外。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当代年轻人日常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艾丽丝刚刚搬到一座海边小城,在酒吧等待与她在Tinder上结识的约会对象见面。书中的四个主要角色一次次地垂眸看向手机屏幕,依靠即时通信系统保持联系;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和通信被大量编织进叙事中。某种程度上来说,作者用词简单、描述和对话之间缺乏引号作视觉过渡等写作特点,亦可被解释为社交媒体时代的交流特征。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书中年轻人流露出的某种普遍的失落感。即使是艾丽丝和西蒙这样通常意义上的“人生赢家”,对自己的生活也谈不上满意。艾丽丝深陷自我厌恶,对当代文学远离真实生活嗤之以鼻,声称“我们这一整代人都是失败的”,“从前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结婚生子偷情了,而如今大家到了三十岁仍然单身,和从来见不着面的室友合租。”西蒙黯然表示自己没能达成母亲的期望——在她朋友的孩子都已是医生或律师、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时,自己还是一名距离改变社会的愿景很遥远的基层公务员,也没有女朋友,“她感到困惑我不怪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失落的年轻人开始讨论共产主义。艾琳在一次聚会上半是欣慰半是嘲讽地说道,“现在人人都在讨论这个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刚开始讨论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大家都在笑我。现在成了流行了。我只想对所有想让共产主义变成时尚的新成员说,欢迎加入,同志们。没关系。未来属于工人阶级。”但她立刻遭到同伴的反驳,“大家都喜欢说自己是工人阶级。但这里其实没人真的有工人阶级背景。”之后的对话陷入了“怎样才算工人阶级”的争论中。
书中的这段插曲抓住了我们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当前人们对阶级问题的兴趣大爆发,但除了社会精英和真正的底层穷人以外,其他人恐怕都难以清晰地界定自己在阶级光谱中的准确位置。以工人阶级是一种时髦身份为由反驳艾琳的人其实言之有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社会学教授、国际不平等研究所联合主任迈克·萨维奇(Mike Savage)根据2013年“英国阶级大调查”(Great British Class Survey)的调查结果指出,处于阶级有利地位的人更有可能表现出阶级认同感,具体而言,接近一半的精英认为自己属于某个阶级,但只有1/4的不稳定无产者认为自己属于某个阶级。这一发现无疑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有趣颠倒,后者认为,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人群更有可能形成强烈的阶级意识。
萨维奇认为,在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不平等问题重回公众视野的当下,现行阶级秩序已从传统的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差异转变为顶层(财富精英)和底层(不稳定无产者)的差异,而两者之间的中间阶层却变得更加模糊复杂。一个人的阶级归属是三种资本交互作用的结果——经济资本(财富与收入)、文化资本(品味、爱好与活动)和社会资本(社会网络、友谊、参加的社团等)。在英国等西方国家,日益扩大的经济不平等的确明显表现为顶层和底层之间愈发严重的阶级不平等——受制造业就业岗位减少和低端服务业岗位激增影响的贫困家庭,与在全球贸易、企业、专业和金融网络中获利颇丰的富裕家庭之间,显然存在着鸿沟——但占据社会大多数的中间阶层面对的却是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和倾向性的世界,他们的收入和职业阶级并不完全匹配。比如“英国阶级大调查”的数据显示,收入最低的“半常规职业”中也有3%的人跻身收入最高的20%人群,而3%的高级管理和专业人员阶级却属于收入最低的20%人群。
艾琳和费利克斯的一段对话反映了中产阶级/脑力劳动者和工人阶级/体力劳动者的传统分界线正在失效。得知艾琳的税前收入是两万镑一年时,费利克斯惊诧地表示自己挣得都比她多,他感叹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你上大学就为了这个?”艾琳不失自尊地回答,“不,我上大学是为了学习。”尽管她本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掌握的文化资本并不必然能转化为经济资本,在给艾丽丝的信中她伤感地写道,自己从儿时到现在都未改变过的幸福生活理想——有一栋鲜花树木环绕的房子,一个装满书的房间和一个相爱的伴侣——虽然平凡朴素,却“也远超出我的能力”。艾琳的境遇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美国作家阿丽莎·夸特(Alissa Quart)在纪实作品《夹缝生存:不堪重负的中产家庭》中描述的那些美国“高学历穷人”,他们尽管受过良好的训练与教育,却陷入了经济困境;相较之下,他们的父母虽然受教育程度更低,但在经济上却更为宽裕。
可是,以费利克斯为代表的工人阶级也处于困境之中。工人阶级所面临的结构性问题在英国的语境内或许最为明显。萨维奇指出,早在18世纪后期,英国就已出现了工人阶级身份认同,自那时起,英国工人有强烈的独立意识,伴随着手工业生产技能而产生的自豪感一直持续到20世纪。这恰是英国社会学家、《学做工》作者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在1970年代所观察到的——虽然处于从属性社会地位,但英国白人工人阶级依然保有文化自信。但随着新自由主义和后工业主义在西方造成毁灭性破坏,西方工人阶级劳动者(特别是男性产业工人)通过体力劳动获得可靠和体面工资的可能性彻底降低,威利斯认为,“从属性(阶级的)社会再生产已经出现危机——工人阶级不再必然能够获得令人满足的结果。”
要理解工人阶级,特别是工人阶级男性,性别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正如威利斯所指出的,工人阶级男性的男性气概被阶级、性别和种族塑造和影响,在性别的维度上,自视高于女性曾是他们维护优越感的重要手段。威利斯发现,1970年代立志子承父业的工人阶级男孩对异性的态度微妙复杂,他们对女性的看法充满矛盾,女性一方面是他们的性欲对象,另一方面女性又不被允许有直接明确的性欲,女性享受性欲被他们贬损为自毁行为。
费利克斯与艾丽丝的亲密关系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工人阶级文化自信和男性优越感的失效。费利克斯与艾丽丝发生过两次关于性的争执,都未能保有自己在性话题上的某种男性权威和强势地位。受艾丽丝邀请同游罗马期间,费利克斯被对方撞破了自己在手机上看色情影片,费利克斯认为艾丽丝只是为了他喜欢的东西自己不喜欢而恼火,而且在嫉妒她们。听到艾丽丝回答说“不嫉妒任何为了钱不得不去作践自己的人”时,他恼羞成怒道,“可你的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不是吗?”艾丽丝却平静地告诉他,恰恰是因为她为费利克斯的罗马行买了单,她才享受了他的陪伴。另一次约会中,费利克斯开玩笑说,艾丽丝靠写色情文字赚钱而且在公共场合谈性一点都不尴尬,艾丽丝回应道,自己无需为谈抽象的性而有负罪感。
两人在小说结尾真心相爱,但巨大的经济、文化、社会资本差距在这段异性恋中造成的男女强弱关系反转,让读者不免为费利克斯和艾丽丝的感情捏一把汗。双方地位和心理优势的悬殊对比一度让费利克斯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和他对艾丽丝的感情感到迷惘:
“我今天上班的时候在想你,他说,一开始它让我心情好了些,但后来我感觉更糟了,因为你成天躺在这里,我却困在仓库里卸载箱子。不是说我因此而生你的气。我没法很好地解释,但我真的没法描述我们此刻做的事和我白天干的事之间的区别。这么说好了,我很难相信自己不得不用同一具身体去做这两件事。这双此刻抚摸着你的手还会用来搬箱子?”
即使得到了艾丽丝“我爱你”的承诺,他也依然清楚,对方不是自己能驾驭的女子,“因为我们都知道我根本够不着你。”
02 怀念过去、回归亲密关系,是解决之道吗?
在阅读《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时,我们需要意识到时代背景(特别是当今阶级动态的复杂性)如何牵引着书中主角的思考与行动:新自由主义政策下不平等在蔓延、人们不能再用一元的方式来定义阶级、与父母辈相比年轻一代面临更多社会流动的困难……这些因素都让他们乃至许许多多千禧一代感到失落、迷惘和困顿。年轻人重新关注起阶级、不平等、剥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则是现实逼仄、人心思变的直接证据。
日本学者广井良典认为,目前人类社会正处于继农耕时代和工业化时代以来的第三个重要转折点,我们再一次从“增长和扩张”阶段走向“成熟和稳定”阶段——近代至今,资本主义在约400年的发展历程中即将抵达极限,即由地球资源和环境制约造成的“外部极限”和由需求饱和带来的“内部极限”,并因此带来了老龄化、少子化、不平等、零增长、阶级固化等一系列问题。
广井良典指出,每当人类社会发展进入成熟和稳定期,都会形成一套与时代环境和经济社会结构相匹配的新伦理、新思想和新观念。根据他的观察,当下科学和知识的发展方向及其体现的价值观和自然观越来越关注个人与他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合作,这反映了当前的社会经济已然发生变化,“如果人类再不调整行为和价值的重心,生存将会受到威胁。”
要鲁尼继续对她借两位女主角之口指出的社会问题展开讨论,或许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毕竟她是一位小说家而非社会学家,讲好故事才是她的本职——但看到她对现状的愤怒不满并未导向对未来的激进想象,而是转向怀旧和对反消费主义、一夫一妻制异性恋婚姻、天主教等传统价值观的温情回望,依然有些令人失望。艾丽丝认为“世界自苏联解体后便不再美丽”,塑料是地球上最丑陋的物质、我们时代审美堕落的物质表征,想象某个古代世界能“透过时间的异常裂缝,穿过20世纪可怕的速度、废弃物和无神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艾琳一方面警觉时下的怀旧情绪回潮,另一方面又为之积极辩护:
“过去似乎代表代表一种更丰厚、与人类生存处境的本质更为密切的生活方式。当然,这种怀旧冲动非常强烈,最近的反动运动和法西斯政治运动通过煽动它也颇有成效,但我不确定这是否说明这种冲动是法西斯式的。在我看来,怅惘地回望一个自然世界尚未凋零、公共文化尚未堕落为大众营销、城镇尚未成为千篇一律的就业中心的时代,再正常不过。”
从这个角度看,小说结尾反映的世界观保守得令人惊讶。故事的时间线行至新冠封城期间,艾丽丝在信件中告诉艾琳,“对我而言,封城和正常生活之间(令人绝望地)没什么差别。”这位富有的小说家依然在家上班、阅读写作、躲避令她不适的社交场合,并且与费利克斯保持着稳定的恋爱关系。艾琳已与西蒙有了孩子,“收入稳定”,“伴侣很爱我”,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到了预产期可能还在封城,自己或许需要在医院独自分娩。两位女主角都感到幸福满足,用艾丽丝的原话来讲,“幸运得让我害怕。”
《国家报》(The Nation)刊发的一篇书评批评了这个结尾的避重就轻:“新冠大流行是历史轻叩门扉的重要时刻,本应成为鲁尼验证她笔下角色的抽象理念的绝佳时机,但结果它只是一个令人烦恼的预兆,而不是什么对她们的生活产生严重影响的重大事件。”对于当下阅读《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中国读者来说,这个结尾恐怕比鲁尼在小说中承认的更讽刺地反映出当下部分欧美小说存在的问题——“它凭借自身的整体稳固性来压迫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生活现实。”
需要承认的是,在社会环境日益逼仄、外部约束性力量难以撼动的时候,回归私人生活、亲密关系和某种“小确幸”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这一价值取向在种种“东亚爱情故事”中已屡见不鲜。界面文化撰稿人林柳逸曾指出,当下日本电影的一个显著趋势是“公共空间在恋爱叙事中的全面塌缩”,以坂元裕二在30年间的创作为例,《东京爱情故事》和《花束般的恋爱》呈现的是跨越日本“失落的三十年”两代日本人迥异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
但这必然意味着私人生活和亲密关系是对现实的逃避,而不具备某种超越性的力量吗?从一个不那么愤世嫉俗的角度去看《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我们可以发现,鲁尼指出了一条富有启发性的路径去理解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鲁尼在这本书中写出了她三部小说中最动人且有实感的爱情,这具体表现在,故事中的两对男女在亲密关系中对性别规范持开放协商的态度,他们对彼此都不吝坦承自己的感受、欲望、对被他人接纳的渴求,以及难以与外人道的困惑。鲁尼在艾琳写给艾丽丝的信中提示读者,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学会如何与他人为伴恰是人类的终极生命意义:
“会不会地球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永无止境地接近某个模糊的目标——比如研发出越来越强大的科技,发展出越来越复杂晦涩的文化形式?会不会这些东西只是自然地潮涨潮落,而生命的意义亘古不变——去生活,和他人相伴?”
这不免让我们想起汤显祖、冯梦龙等明代文人宣扬的“情教”,即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肯定为人类存在的一个显著特征,将情认定为支配全人类关系的至上准则。虽然古今中外,私人情感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被宏大叙事所压制和贬抑,但我们一次次地回归对亲密关系的憧憬与书写,证明了它潜在的革命性力量。在利他与合作越来越事关人类生存的当下,亲密关系或许能够成为我们想象美丽世界的起点。正如鲁尼所写,“生活已经发生。去爱总比不去爱要好,去爱一个人总比什么人都不爱要好。”
参考资料:
【英】迈克·萨维奇.《21世纪英国的社会阶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美】阿丽莎·夸特.《夹缝生存:不堪重负的中产家庭》.海南出版社.2021.
【日】广井良典.《后资本主义时代》.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
【英】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译林出版社.2013.
《【专访】<学做工>作者保罗·威利斯:中国年轻人正被物质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同步变化深刻影响和塑造》,界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7140968.html
《从<纽约的一个雨天>到<花束般的恋爱>:我们更需要伍迪·艾伦还是“东亚爱情故事”?》,界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7222067.html
“Shock of the Old: Sally Rooney’s Fiction for End Times,” The Nation, October 4, 2021.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culture/sally-rooney-beautiful-world-where-are-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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