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孙晓晓
文丨季瓷
工作五年了,不知不觉,孙晓晓不仅花光了曾经有过的积蓄,还欠下25万的外债。疫情后,她因公司裁员而失业。原本上升的职业路径被截断,她重新开始思考“消费主义”这件事:自己到底是怎么花钱的?为什么会陷入财务困境?未来该怎么办?为了解决负债,她只得和父母重新梳理彼此的关系,从财务和心理上走向真正的独立。
以下是她的讲述(名字为化名):
1
今年以来,互联网行业充斥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大厂纷纷裁员,我也未能幸免。因为缓慢下坠的铺垫太漫长,当这一刻到来,我反倒松了口气,终于来了。
早在2021年初,我就感觉经济形势不好,公司也开始调整考评绩效。那时的我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财务危机。正常情况下,年终奖基于绩效成绩,在13薪之上叠加。我算了算自己的绩效,应该可以拿到15薪。但在和leader面谈时,她却告诉我:今年年终奖下调,只有13薪。我反问,以后还能拿到15薪吗?她回答:“明年应该还是15薪。”停顿片刻,“但你也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明年大概率会降薪。”她随后告诉了我一个降薪后的数字,我算了算,降薪后的15薪,和现在的13薪,也就相差几十块钱。
她希望我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明年打算用哪种方式计算工资。我心里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选的?我当然挑13薪的方案。两者年薪差别不大,但13薪方案的月薪会高一点,谁知道明年年末会出什么状况。
从leader的办公室出来,我找了一个密闭的会议室,把手机扔开,趴在桌子上。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直接辞职,把最近累死累活做的方案扔到leader脸上,质问她:大家为了挣点钱,每天累死累活工作到11点,甚至到凌晨。我司还来过救护车,把因为加班而昏迷的同事拉走。结果到年底,一句“经济形势不好”,大家的年终奖就直接没了?
但我不敢。
定了15分钟的闹钟,我提醒自己回去继续工作。我拿出本子算了算:如果年终奖只有1个月的工资,我该怎么安排,才能把自己在多个平台欠钱的窟窿补上。大概能补多少,明年又怎么办呢?
当时我在各个借贷平台的负债加起来已达30多万,和我全年总收入差不多。其实,我的外债一直维持着和一年收入差不多的水平,最早只有八九万,后来15万、20万,再到30万。
过去我一直不把这些债务当回事儿,毕竟,以前每跳槽一次,工资往往有40~50%的涨幅。但那天面谈之后,我突然发现,如果没有15薪,我的月收入已不足以支撑我偿还所有平台的欠款。我必须以贷养贷,而且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2
为什么会欠下这么多债务?我不得不回溯自己的工作经历和消费习惯。
毕业时,在城市和工作选择上,我和父亲爆发了激烈冲突。最后我背着背包,独自去了自己想去的城市。我的自尊告诉我,不能过得窘迫,免得父母让我回去。
工作稍微稳定后,薪资涨得很快,有工作经验(尤其是管理经验)后涨幅则更高。我对未来充满信心。虽然信用卡里有些欠款,但跳槽之后咬咬牙也就还了,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工资涨到一个绝对值,会陷入瓶颈。那时也有做实业的朋友劝诫我,经济增速在放缓。但在互联网繁荣的浪头上,我总觉得,实业不可与互联网相提并论。我没想到,社会各行业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这些不明显的复杂的关联,构成了我们所处的大环境。
现在想来,那时身边的消费诱惑还是挺大的。同事、朋友之间常常讨论流行的衣服、包包,小圈子内关注的都是最新迭代的电子产品,大家常常约着出国去玩。潜意识里我也认为:工作这么累,为什么不能买些好看的喜欢的东东弥补一下?
当然,我会控制每一项的花销不超过5000元。比如流行包品,我会选择购价格在5000元以内的轻奢品牌,出国也选就近的国家。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节约”。我没有计算开支的习惯,忽略了什么叫“积少成多”。看着账单越来越多,我才开始想要计算欠款。但我自小就不喜欢数学,算账累了,我就把这些单子撂到一边,心想:反正额度还够,花了就花了呗,每月能还最低额就成。
就像一个人蒙着眼往悬崖上走,以为不看不想就不会出事,近乎天真的盲目自信,殊不知,断崖就在脚下。
为了还信用卡的账单而转向网贷平台,不得不说是一步烂棋。
当我开始还不上信用卡的最低欠款,又不想逾期,就开始了以贷养贷。即便如此,我也没想到要降低开支。在我的成长经验里,不论自己还是同学朋友,收入一直是越来越多的。记得我小的时候,父母也会提前超支买东西,玩股票有盈有亏,随着收入的增长,这些亏空都逐渐平掉了。
尽管和父母有矛盾,但他们从没在金钱上亏待过我。他们总说:想买什么就买,不太贵就行,不要亏待自己。我下意识地以为,若欠款太多,回去找爸妈要钱,他们不会不给。这种心理很矛盾,一方面想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独立,另一方面又会无意识地依赖他们。如果不行,就摆烂。
13薪事件后,我详细算了算借钱总额,以及每个平台上需付的利息。贷款是如何滚雪球一般增长的呢?我发现,借贷总额是12万,但不断拆东补西,利率持续向上,总额就涨到了30多万。因利息而多出来的欠款,甚至高于借贷本金。
当收入下降而我的年薪无力偿还贷款时,我才发现问题如此严重。
消费时,我还有种下意识的思维:某样东西如果用得久,多花一点钱也是值得的。比如,一件能穿好几年的衣服,单价在1000元以上也可接受;可以用上5年的美容仪器,花上六七千似乎也不亏。但这是一种错觉,很多东西买来不用,最终积灰、丢弃。衣服总是隔年即扔,因为总有更好更潮、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潮流就是永远变动,陈旧落幕,永远追新。在这个循环内,要不停地买买买。
和一位信任的朋友聊天,她很吃惊,我竟然在花销时从不看价格。这种习惯来自从小的家庭氛围,父母不爱谈钱,我要买什么,他们都是轻松买下。过去30年的经济腾飞和生活持续改善,让我形成了一种潜意识:未来会越来越好,事物永远向上。我忘记了,事物的起伏变化才是客观规律。
3
进入2022年,大厂纷纷裁员。开始我司还强调大家共克时艰,在去年已降薪的基础上,争取让大家都不离开。但招聘的headcount(名额)关闭,许出不许进。随着4月上海疫情严重,现金流压力越来越大,公司不再提“共克时艰”,而是悄无声息地裁员,甚至直接裁掉不再产生价值的支线业务。
我所在的小组也在被裁撤之列。当这一刻到来,我甚至松了口气,终于来了。
失业意味着我无力偿还债务,最终得向父母求助。电话刚开了个头,父亲就顶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乡去工作?在家做个公务员不好吗?现在的情况你满意了吗?”随后他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回家乡去做公务员,他就帮我偿还债务,否则一分钱也不会给。
“我就是不愿意进入体制内”,这话显得不识抬举,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在全球化高歌猛进中成长起来的我们,总觉得应该遵循自己的想法,通过努力达成期望。而在父母眼中,梦想可以追求,但应该让位于现实。
毫不意外,在这次沟通中,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也确实没给我打一分钱。
最开始,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我很痛苦。潜意识里我觉得他们不会不管我。期望落空,自然痛苦巨大。理智告诉我,我已成年,不该处处依赖他们。从青春期开始,父母强烈的管控曾限制了我的生活,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抵抗,如果我可以经济自立(哪怕经济自立的错觉也行),就可以摆脱他们的控制。
我期待的到底是他们给予的心理支持,还是金钱?应该是前者。我用了差不多20天时间捋清了自己的情绪,然后重新和父母沟通了一次。
我算了算经济账:为什么负债会达到这么高的地步,目前的还款进度(此前发觉债务太高,我已把债务逐渐降到25万),未来打算怎样还款(基于能拿到的最低工资、还款紧急程度等),失业后需要多久可以找到工作,这期间维持生活和还款的最低金额是多少?
在谈话中,我和父母谈好一个我需要的最低金额,并承诺多久可以还给他们。
在视频电话里谈论这些问题时,我有种错觉:我是在和父母谈工作。我想起一位姐姐对我说的话:“很多时候,父母不愿放手,是因为他们认为孩子没长大。你需要去呈现出你成长的那一面,让他们放心,你可以照顾自己。”在和父母的谈话中,我做到了这一点。
考虑了三天,他们说出了他们的想法:信用卡的持续逾期会面临法律风险,所以他们认可先还完信用卡的想法,而网贷平台则可以基于其灰色性质去谈一定程度的减息。最后,他们借给我一笔钱,可以平掉所有信用卡欠款,而剩下的10万债务,由我自己存钱解决。
其实最早我也不想让他们帮我抹掉所有债务。我过去因陷入消费陷阱而产生的后果,不应该由父母来承担,这样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4
幸运的是,我有一些自己创业的朋友。跟他们做了自荐后,因为我的履历还算优秀,一位朋友让我去负责他的一个项目。年薪有所降低,但比我预期的最低收入略高一些。
这位朋友曾多次借钱给我,后来他告诉我,如果当时我打电话是为了借钱,他不会借。消费习惯若不改变,循环会一直持续:不停的买-负债-借钱……借钱的原则是,借急不借贫,不然很容易有去无回。“幸亏你借的是资源,这个很好借。”他说。
我很感谢他。
回头看,这次波折对我最有价值的一点是,我和父母终于可以像成年人一样沟通和讨论,终于在朋友眼里看到真实的自己。在解决负债的过程中,我试着打开自己,坦承自己犯下的错误、内心的诉求与驱动,与自己、与他人真诚沟通。
现在,我为自己定下了每月还款额度和存钱额度,依据卡里的余额去制定用钱规划,尝试着“量入为出”。这种感觉不赖。以前无节制的买东西,其实会感到一种空虚,现在有规划地思考,才能发现自己真正的需求所在。这些思考能带来幸福和平衡。
— 完—
作者季瓷,在变化的时代里,相信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充满隐喻和象征意义的史诗。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