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西宁之前，28岁的孙德强并没有完整看过自己投资的电影《中邪》。

 7月22日晚，他和他的初中同学、《中邪》的导演马凯，以及剧组的演员跟FIRST的观众一起，在电影院一道观看了这部严格算起来只有五万块成本的恐怖片。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十个月前，电影在他的家乡山东临沂开机，经历了18天拍摄之后，影片进入了两个多月的后期。

 后期完成之后，这部极低成本的电影陆续给了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试看，得到的反应是：“你这是拍的什么玩意儿？”孙德强回忆说。

 也许对于那些普通的观众来说，电影就意味着有大明星、有炫目的特效、有大场面，然而《中邪》一概欠奉，在他们的亲朋眼里，这部电影画面晃动，多数场景发生在夜间，照明效果也极差，有些部位根本就看不清楚。这也能算电影吗？

 马凯当时也有点心灰意冷了，这位出生于1989年的导演，在横店做了一年跑龙套，在影视圈除了同样做“横漂”的朋友，什么关系也没有。剪完之后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投，就在网上搜了几个似乎可以投的电影节，就发送了过去。其中他也投了台北电影节，但事前完全不知这个电影节不接纳没有台湾人身份的电影，于是作罢。

西宁FIRST青年影展是他们投的电影节之一，没想到，对方就接纳了，并邀请了他们一起过来参加首映。

 剧中扮演哥哥“大庆”一角的赵树达，做过几年的传菜员，后来为了讨生活去了横店当临时演员，以往他在电影中只有露一小脸，最多不过诸如“报告首长，敌军来了”之类的一句台词，但也让他满足不已。当马凯找到他来担当“大庆”这个戏份不亚于男女主角的角色之后，忐忑不安。

“电影里跟姐姐最重要的那一幕，我不知道怎么演，也完全没有这样的生活经验。马凯就让我去网上找一些重口味的视频，反复揣摩。那天拍这场戏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把握，但幸好拍完之后，我问马凯能打多少分，马凯给了一个很高的分数，我非常高兴。”赵树达回忆说。

 22号晚，为了隆重其事，平常衣着随意的赵树达特意购置了西装革履，行头齐整地出现在《中邪》的映后见面会上，这与戏中那个老实巴结、穿着朴素的“大庆”形象形成了某种滑稽的反差。赵树达很显然很享受着一切：灯光，掌声。

《中邪》的首映很成功，甚至有女观众看到一半受不了离场。影后的QA问答环节，观众不时喊“牛逼”，当晚上座率也极高。

 这些，让马凯和孙德强稍稍放下心来。孙德强说，他自己看完全片有几个地方也被吓到了。“感觉很奇妙，谢谢观众的肯定和喜爱。我原本打算接受嘘声来着。”

 第二天我见到他们的时候，马凯和前晚在台上有点儿人来疯、话比较密的兴奋状态相比，显得有点紧张，也有点儿不安。在采访的时候，马凯不时用微信安慰没能前来西宁的女主角何佳，因为有一些自媒体对影片打分颇低。马凯在微信里说：“佳佳，没关系的。”

 首映后的第二天，观看过此片的电影自媒体基本都是持肯定的意见，“桃桃淘电影”以《这部7万块拍出的国产恐怖片，比国产大制作恐怖片还好看》为题，肯定了这部小制作的优点，也对片子一些地方提出了批评，马凯在朋友圈第一时间转发说“毛病说的很对。”

 事实上在影片拍摄完毕草剪出来之后，马凯和孙德强已经意识到了这些毛病，豆瓣短评里大家也提出来了，诸如“女主为什么演得这么烂”“三个镜头角度并没有发挥出作用”“结尾的反转怎么这么牵强”等等。孙德强说，这些批评大家也都很虚心地接受，希望有机会能够拍得更好一些。

故事的开始

马凯和孙德强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中高中的时候，马凯就喜欢看电影，特别喜欢恐怖题材的东西。高中时他就曾一集集地听《张震讲鬼故事》，“对我来说是一个启蒙，很开心很温馨的一个事，大家围在一起宿舍熄灯之后放着鬼故事，每天听一听，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他能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感，我很害怕，但是抓住朋友的感觉，会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这是我想拍恐怖片的原因。”

 高中毕业之后，马凯本来计划要考艺校学习编导编演，但是因为文化课不过关，艺考失败了，最后去了重庆大学的一个美术学院，学表演。父母本来对他寄望甚大，希望他能上大学、找份有前途的工作。

为了不让父母失望，马凯花了十块钱从淘宝上买了一个假毕业证，那个他母亲过目，上书“重庆大学XX专业”，母亲一看这才放心。然而她至今还不知道真相。

马凯干脆瞒着父母去了北京，在那呆了一阵之后，发现北京根本难容他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每天在北影门口排队轮候做临演的排成长龙，靠演戏吃饭基本无望。一年后他就去了横店，在“横来坞”，剧组众多，因此也能考跑个龙套糊个口。他演过陈宝国《正者无敌》，在里面演过一个小士兵的角色，该剧在电视上重放的时候，朋友们几乎是拿着放大镜看到了他的身影。

 到了2015年夏天，马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他想起自己喜爱的恐怖片，至今他还有一个硬盘塞得满满的恐怖片，对于东西方恐怖片类型极为熟悉。他就想试一试。

 在用了一个星期写了剧本的第一稿之后，拿给几个投资人看，对方都以各种理由婉拒掉：一个毫无经验毫无名气的年轻人，拍一个在中国有审查风险的恐怖类型片，这怎么看都是一桩做不过的生意。

 最后马凯想起了初中同学孙德强。高中毕业之后，孙德强开始做生意，甚至和媳妇一起开过美容店。在经历过两次创业失败后，孙德强的钱都赔得差不多了，最后，他只能在各种工地里做电焊工为生。

 这位和马凯年纪相若的制片人，社会经验显然更丰富一些，与马凯显得嫩生一点相比，孙德强更老练一些，因此他在众人的口里被称为“老大”。

 “老大，我想拍个片子。”马凯找到这位初中后还长年保持联系的老同学，开门见山就说。

 “拍什么片子？”孙德强虽然知道马凯在做演员，但是他对电影实在不懂，他不怎么看电影。

马凯说他想拍一个恐怖片。他以《鬼影实录》举例，说这部2009年的电影，拍摄成本是1.5万美元，最终全球票房1.97亿美元，利润翻了655000倍，是电影史上低成本高创收的典范。

 孙德强平时根本就不看恐怖电影，他承认《中邪》是他第一部完整看完的恐怖片，他曾在网上下载过《鬼影实录》，“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虽然他不懂什么叫电影，但听马凯这么一“忽悠”，尤其是听到这个变态的回报率，眼光就亮了。更何况，他和马凯一直感情很好，两人在2006年毕业后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他当时就觉得应该拍这部片子。

 “我做生意赔了几十万，当时马凯说只需要四万，我赔那么多了，也不在乎多赔这四五万了。”孙德强说。

 孙德强打了无数人情牌，东凑西凑凑了五万。于是在10个月前的2015年11月5日，《中邪》在孙德强的老家山东临沂开机了。

所看到的想不到

《中邪》选取的也是马凯和孙德强最熟悉的场景和题材：山东的迷信习俗，还人、作法，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题材了——马凯的老家聊城，那正是蒲松龄的家乡，神鬼传统其来有自。

 电影用的也是《鬼影实录》式的既取巧也相对容易的手法：伪纪录片。

 除了半路出家的马凯和孙德强，《中邪》这个班底草台到不能再草台了：

男主角董天文，职高毕业后同样做过电焊工，之后在沈阳、天津、北京混过七八年后，最后到了横店，成为万千“横漂一族”的一员。

 其他的演员背景大致相同，都是各种临时演员，都是马凯在做负责选角的副导演时认识的朋友，一来是大家都有一点“明星梦”，二来也是看在马凯这个朋友的面子上，四面八方汇聚到临沂。

 片中的拍摄地，那座鬼气森森的房子，是孙德强之前的一个投资项目，原先是一所武术学校，经营失败后转型为度假村，但地处偏远，无人问津，也逐渐荒废掉。好处是，一分钱场地费用都不用出。

在原先预算的五万里，支出最大的是拍摄器材，花了1万8，其次是给演员的来回路费，总共花费1万——所有演员都算是友情演出，也不用支付什么酬劳，管饭管来回。

 孙德强在拍摄启动之后，也跟在现场，毫无影视从业经验的人来说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影片拍摄预算虽然已经不断在紧抠，但还是不断地超支，“不知道钱都用在哪了，反正就不知不觉就用光了”，孙德强说。他不得不在后期一直继续借钱来填补窟窿。

影片拍摄前后用了18天，实际上只用了14天，开头4天因为毫无拍摄经验，收音根本就不能用，孙德强就劝马凯不如在后期配音吧，马凯坚持要做同期声，因此这四天拍摄的素材等于是废掉了，钱也打了水漂。最后他们不得不咬着牙额外支出一部分钱，请了一个录音师跟着，“请他每天要花200块呢”，孙德强说。

对于现场拍摄，孙德强基本也没有也不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在不同的场合，孙德强总是重复说这件事：“马凯对着树拍了一通，我说你没事拍这些干嘛呢，跟电影好像没太大关系，我不太能理解”。影片拍摄完毕后，马凯才对他“解密”了：这些树的场景，暗示着当天的天气、风级。对于这个，孙德强一再重复，不免有一点沾沾自喜的意思：我对兄弟的信任看来是没错的。

 影片拍摄接近尾声，迎来了全片最重要的一场戏：男主黑夜狂奔。

 主角董天文在黑夜狂奔戏中因为忙乱之中走错了既定的路线，从3米高的石板桥掉下去，摔断了腰，这个意外让整个剧组措手不及，马凯也无心继续做片子，他和孙德强一起又凑了两万快钱作为医药费，赔进了时间和金钱成本——最终，影片成本提升到七万。

 但马凯觉得这一切付出都很值得，“天文是我的朋友，我让他来演这个戏的，本身就没有付给他什么报酬，纯粹是友情帮忙。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我一下子就慌了，压根没心思做后期。直到天文基本痊愈后，我才拖拖拉拉地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做后期。”马凯说。

第一次

来西宁之前，FIRST的组委会要求放映的影片必须做DCP，这样才符合大银幕的放映标准。

 “DCP是啥玩意？我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马凯毫不讳言，在网上搜到DCP就是影院放映的数字格式后，“我当时在想，这还不简单，用电脑也能做吧？不是有格式工厂么？”但后来发现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DCP转换是电影工业级别的技术，普通电脑压根负荷不过来。

 不过幸运的是，当时他有个朋友就是做这种数字工程的，几乎是免费帮他做了转换，“做完后我朋友跟我抱怨说，你这玩意转换得太费劲了，几乎用坏掉我们的机器。”

 在电影放映过程中，画面出现过几处花屏和黑屏，很多观众还以为这是符合手持拍摄伪纪录片风格而特意做出的“效果”，其实不然，这是因为DCP转换中出现的瑕疵。

 “我觉得这些意外的瑕疵不如将错就错，应该保留下来，这样更像是一部真实的纪录片了。”主角董天文笑着说。

 这部电影没有做配乐，孙德强按照自己以往的观影经验一再坚持必须做配乐，“这才像电影嘛，怎么可能没有音乐。”但马凯则一直坚持不用配乐，他认为里面的自然声效：大风在夜晚刮出的沙沙声音、人物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效果已经达到了。

片子唯一的“特效”是最后的摄影机裂屏效果，那是马凯找的朋友PS出来的，让这部小成本坐实了“五毛钱特效电影”之名。

 但尽管如此，《中邪》最后放映的效果却意外地好，豆瓣用户“畅畅”在看了FIRST的首映后写道：“重点是被吓得手心出汗，旁边妹子看到一半就出去了再没进电影院。B级片赛高！”

另一方面，在首映获得观众的掌声的同时，马凯也在现场认识了一些发行公司的人，他们对影片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对于孙德强来说，他觉得“回本”这些本就不是在计算之内，“再亏也就不过七万块，我认为还是亏得起”，他觉得花了这笔钱让朋友能收获这么多掌声，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了。

 自从参与了《中邪》拍摄、展映的过程，他享受跟这些一样怀有希望的同龄人一起做事的感觉。这次的FIRST也是孙德强第一次参与电影节，他显然很享受这次的经历。

 “我可能以后会继续参与电影的拍摄制作，起码我也不用继续做电焊工了。”孙德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