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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目之所见,即为风景(landscape);耳之所及,即为声景(soundscape)。声音与图像一样是我们感知世界的媒介,所谓“声景”总是离不开声音、环境与人三个要素,三者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构成有机整体。在声景中,人获得某种沉浸式审美体验,勾连起直观的感官反应与由知识、记忆、情感等事物构成的精神世界。正在南京金鹰美术馆展出的“万籁·中国声景设计展”(下称“万籁”)通过建筑设计、城市设计、景观设计、公共设计、音乐科技、公共艺术六个类别的作品,为观众展示了当下国内声景设计的一些有趣实践。从由伽马射线、电磁波等波形数据转化而来的“宇宙之歌”到城市檐下的文学之音,7组艺术家的作品将观众带往不同的情境时空。
两件反映南京在地性的作品帮助观众从声音的维度加深对所在城市的理解。LanDStudio创始人窦平平的作品《檐下耳语》由两组屋檐、坐凳、四组潜望镜及其声场构成。用四组文学作品朗诵与南京四个特色文学片区互动——“鸡鸣寺文学总馆·六朝文学”(《河中之水歌》梁武帝)、“门东城墙博物馆·明清文学”(《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辛弃疾)、“颐和路第十一片区·现当代文学”(《拉贝日记》约翰·拉贝)和“金鹰美术馆·未来文学”(《我们生活在南京》天瑞说符)。观众可以分别通过潜望镜和耳机体验。来自南京声音地图小组的作品《秦淮音河24小时》则沿着贯穿南京不同城区与时代的秦淮河,分时段采集秦淮河流域及两岸实地声音作为基础素材,再叠加以相关的古诗词、代表民俗音调、历史广播等音频素材,记录河流两岸古今历史故事。观众跟随展览现场播放的影像获得夜游秦淮河的沉浸式体验,也可以在声音交互地图中探索更多金陵历史。
另外两件声景装置带领观众想象远方之风物、领略宇宙之奥秘。由清华大学建筑学教授朱育帆带领团队创作的《一幡风顺》声景装置位于九寨沟入口南侧树林的林卡(藏语的园林之意),是2017年九寨沟地震后系统性修整的组成部分。“一幡风顺”取形经幡,以红蓝白三色幡布围合出一个超大尺度的冥想空间,在层层幡布飘曳、铜铃摇响、水面泛漪中体现藏族宗教空间的自然主义传统。“万籁”展览现场放置了红色帷幔,帷幔环绕着放置在镜面之上的声景装置,一旁的成组视频展示“一幡风顺”在九寨沟沟口林卡的影音资料,象征性地在展厅中还原出这一独特的场域。由邱艺芸、师丹青、李子晋等联合创作的作品《宇宙八音盒——Cosmusica》通过收集伽马射线、电磁波等来自宇宙各个方向的波形数据,转换为人耳可及的声音,让原本遥不可及的星球变得可以聆听与感知。
展览现场还以巨屏影像展示了OPEN建筑事务所的作品《山谷音乐厅》。山谷音乐厅位于距离北京市区约两小时车程的河北承德金山岭,坐落在可以远眺长城的山谷底部。建筑由深灰色混凝土浇筑,混凝土骨料混合了当地富含矿物质的岩石,建筑包含一个半室外音乐厅、几处面向山谷的观景平台、一个室外舞台和音乐家工作室等少量室内空间。音乐厅中朝向天空和山峦开洞,洞口的大小和形状经过严谨的声学计算,与层叠堆砌状的建筑壁面一起为演出呈现最佳音响效果。更有意思的是,人们也可以在没有演出的时候坐在音乐厅里,聆听自然与建筑共鸣产生的天然交响乐。
此次展览之外,南京金鹰美术馆、声学媒体实验室联合苏州国际声学产业创新中心、中国声学学会与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还将共同创办“中国声景设计奖”。这一年度奖项将在全国范围内邀请声学与设计融合的创新设计成果参加评选,包括建筑设计、景观设计、城市设计、产品设计、公共设计五个类别。在“万籁”展览即将结束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访了策展人、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声学媒体实验室主任鲁安东,与他聊了聊声景设计的概念与价值、此次展览中几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以及“中国声景设计奖”的创办初衷与遴选标准。
界面文化:“声景”的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它为何重要?
鲁安东:声景概念已有好几十年的历史,我个人的理解是,它最初是从科学领域向人文领域转向的潮流中出现的,所以去看声景的发端,主要是一些偏人类学的研究,关注的是人的认知、人的心理。
声景在当下的重要性与中国现在面临的情况有关。科技进步了很多,但当它们走得太快、太超前,与人的关系反而变弱了。当下我们对人的价值有一个整体认知,科学界对科学本身也产生了一些批判性思考,这个时候重新强调科学与人文的交叉变得很重要。
将这种交叉落到实处的核心是人通过感官获取的感受,所以用声音作为媒介来理解人与科学、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个很好的抓手,“声景”这个概念自然就浮现出来。这背后的诉求,其实是在说当前科学技术狂飙突进,甚至入侵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时,其影响已不可回避。我们要重新思考,重新给人赋能。所以重要的不是说“声景”到底可以做什么,而是我们在当下想要用“声景”来做什么。
界面文化:声音是环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艺术创作与展览的角度来说,声景作品恐怕是最强调“在现场”的艺术品。在社交媒体空前发达、“云展览”越来越被公众接受的当下,此类作品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是“反潮流”的?
鲁安东:我觉得这个现象有两个面向:其一,随着数字技术、虚拟技术等的发展,我们应该会越来越认识到真正现场的不可替代性、独一无二性以及其中的力量;其二,反过来看,其实不管多么虚拟、多么数字化,最终对人而言有意义、合理的是事关知觉的那部分,即使你是在玩游戏听音乐,当你的耳朵听到了,你产生一个身临其境的感觉——问题在于,为什么要仿佛身临其境?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比如说明明虚拟世界就是010101构成的,我们为什么希望它看起来像个真实的世界?
实际上正是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有身体,所以我们把自己的身体和世界的关系投影到一个虚拟世界里,反过来扭曲了虚拟世界,让它看起来像个世界,这是一个身体机制。声音是身体机制里非常核心的一个跟视觉平行的频道,只要我们人还是人,不管虚拟世界怎么变化,我们都会把这个声音延伸并且投射到虚拟世界里去,这是虚拟世界构成的根本规则,实际上是对人的身体世界的一个拟态。
界面文化:展览中两件反映南京在地性的作品非常有趣,请你再介绍一下这两件作品。在你看来,南京的城市声景的标志性特征是什么呢?
鲁安东:201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批准66座城市入选“创意城市网络”,其中南京入选“文学之都”,成为中国第一个获此称号的城市。我们所做的是基于南京大学一个研究项目的文学数据库,线上部分是内核,而线下是一个小窗口的架构,未来计划在南京全城规划出十条文学之都小路。这次展览中《檐下耳语》呈现的是其中的四条路,未来会有古刹鸡鸣寺附近的“六朝文学小路”、民国建筑群颐和路的“现当代文学小路”、秦淮河畔门东门西的“明清文学小路”等处,人们行走在南京的街头巷尾都可以与文学小路邂逅,在文学屋檐下触摸文学。目前南京的文学数据库共包含7500万Byte,背后全都有地理信息,是用人工智能识别出来的,非常先进,未来我们还希望以此延伸完成覆盖全长江流域的大型数据库“数字长江计划”。
《文学屋檐》中最重要的是,那些喇叭全部是线上控制,我们要做全世界第一个定制化的文学之都,不同的人走到同一喇叭前面听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这背后都是大数据库和相应的人工智能技术。陈静带领南京声音地图小组完成的作品《秦淮音河24小时》实际上也是运用不同媒体形式的、能够覆盖大地理尺度的大数据,配上地理信息,通过线下终端的智慧化接口与观众进行交互。
界面文化:许多特定的建筑(如音乐厅、剧场、教堂)都会将如何取得更好的声音效果纳入设计考量,而《山谷音乐厅》的有趣之处是,它对声音的设计还包括了“无用之用”——在没有演出时,人们也可以坐在其中聆听建筑物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产生的声音。这在建筑设计领域是一个新的趋势吗?
鲁安东:从整个现代主义到十年前,建筑都是“粗糙”的:它有功能,但它不能回应你个人,比如室内温度都设定在26.5℃,那是基于平均值的,但当前的一个趋势是越来越个体化的关怀,特别是物联网技术、智能控制的加入,在比较理想的情况下,你进入一个建筑环境,你的视觉、听觉、触觉都是精确到个人定制化的,所以如何让建筑从面向所谓的标准的普通人走向为每个个人定制,是当前一个重要问题。
定制化纯靠我们盖房子的手段还不够,它必然是建筑与视觉、听觉、触觉各种新技术的整合,最终的目标是使得环境精确到个体。所以对我来说真正的趋势是建筑如何能够更加准确地回应个体的生理和心理,这是大的发展方向,比如教堂能够让里面坐着的100个人都觉得这个声音特别适合我。我称之为人对于“环境分辨率的要求”变高了,声音也是空间的一个发展方向,实现这种高精度的一个媒介和抓手,目前它的技术相对比较成熟,所以也就在这次展览中体现出来。
界面文化:请介绍一下“中国声景设计奖”的创办初衷与遴选标准?
鲁安东:今天的人文主义不是画画得多美,而是如何让世界能够精确到个人需求,让个人有参与感,我觉得这是大势所趋。在这个框架之下,我们要思考如何通过设计让前沿的声学科技走向普通人的生活,帮助我们实现一个更加高精度,更有人文关怀、人性温度和参与性的文化构建,把科技拉回到一个人文的发展轴上。设计的本质是连接,这是我的一个关键定义,比如把新的声学科技连接到个人的使用习惯,巧妙地连接里面所包含的这种原创的力量,其核心的逻辑已经与原来艺术作品不一样,不是单纯追求纪念碑性。所以有原创力、真的把科技用起来,是我的一个重要标准。当然其他评委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标准,我更关注对于人类未来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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