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期主持人 |潘文捷
七夕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地方都在恢复七夕民俗。如2006年,当时的北京宣武区就宣布恢复七夕民俗,策划了一系列七夕民俗活动,其中包括吃巧食、接露水、漂针试巧等。据《京华时报》报道,那时候北京的“牛郎织女”戏已经消失了40多年,为了让市民看到这部戏,各方面共同编排了“牛郎织女”新戏。2011年,福州市也第一次恢复了七夕的传统民俗活动,包括抛“莫离”、“对月穿针”等,报道称这些活动让“男男女女心中多了份文化归属感”。
在对传统佳节越来越重视的同时,七夕也和洋节“情人节”之间似乎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年轻人把七夕当作又一个情人节来度过,互赠鲜花巧克力,这引发了一些批评,认为这是欧洲文化中心论的体现。因为中国原本并没有情人的概念,“七夕”表达的是已婚男女不离不弃的感情。例如中国民俗学会荣誉会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乌丙安就认为,“把七夕弄成中国情人节,是对七夕节文化内涵的贬损。”他认为,这种做法不仅删除了妇女乞巧的健康元素,还“以与时俱进为借口,篡改七夕节牛郎织女夫妻恩爱、坚贞不屈的人文主题”。他称:“之前有商家在七夕节邀情侣们到泳池水下接吻,如果这样牛郎织女还用鹊桥相会么?不如直接水下接吻吧。”在哀叹忘本的声音中,还有一个角度——日本和韩国的“七夕节”也起源于中国,如今这两个国家依然保留着“乞巧”的传统,可知道七夕节真正含义的中国年轻人却越来越少。
另一方面,今人对是否要全盘继承七夕传统也有一些质疑,例如界面文化就曾撰文指出牛郎织女的仙妻故事值得再度商榷。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讲师王均霞认为,仙妻故事讲的根本不是仙妻本身,而是适婚男青年的生活——这些故事全部都是以青年男子及其行动轨迹为中心来讲述的,仙妻从属和依附于男主人公。偷看和审视的主体都是青年男性,他审视或窥视的,正是未来的妻子。在原本的牛郎织女故事中,牛郎偷窥洗澡、窃取衣物,对女性有失尊重,这样的叙事显然很难说服今天的受众。
除了商品化,弘扬传统节日还有其他路径吗?
林子人:《东京梦华录》中有一篇《七夕》,介绍了北宋时期的七夕风俗,挑几个有意思的与各位讲讲:七夕那天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买一个叫“磨喝乐”的节令用品,磨喝乐起源于佛经中的摩㬋罗,是一种土制玩偶,被装在一个雕刻精美、饰以彩绘的栏座里,有钱人买的磨喝乐会装饰得更加精美。小孩子会在七夕当天手里拿着新买的新鲜荷叶,换上新衣服,模仿磨喝乐的造型。七夕当晚有“乞巧”仪式,在庭院里摆放磨喝乐、鲜花蔬果、酒、笔砚、针线等物品,男孩子要念诵诗句,女孩子要展示自己的女红,然后焚香礼拜。另外,女性还会对着月亮穿针,也有人会抓一只蜘蛛放在盒子里,第二天早上打开盒子,如果蜘蛛结的网很漂亮,就是好兆头。
我觉得近年来虽然七夕越来越为公众所知,也在国风热中被提倡为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但要较真地讲多少传统习俗被恢复了,好像也没有。我的观察是它更多是一个汉服爱好者可以集体出街的特别日子。
叶青:说来惭愧,我对七夕传统民俗的了解大多来自网络游戏《梦幻西游》。初高中时十分沉迷这个游戏,每个七夕游戏中都会有特殊活动,活动任务通常围绕着七夕节的风俗或起源展开,玩家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就顺便被科普了。现在回头看,这些活动只不过是游戏公司又一个吸引用户的手段,只不过包上了民俗节日的糖衣。
时至今日,七夕节依然是游戏公司最喜欢的日子。去年《王者荣耀》在七夕节时推出了一款以七夕民俗“穿针乞巧”为主题的皮肤,灵感来自唐代诗人林杰的《乞巧》——“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本是一次将古老传统与现代游戏结合的尝试,皮肤上线后却招来了一片骂声,诸如“巧娘娘不住在天上,她住在我们每个人心里”之类的皮肤语音让人摸不着头脑,且168元的售价也让不少人认为游戏公司是在行弘扬传统文化之名,行揽财之实。
潘文捷:叶青说的这个例子让我想到了喜剧《cabin pressure》,里面有个笨笨的角色亚瑟,大家问亚瑟喜不喜欢过圣诞节,亚瑟说不喜欢,因为圣诞已经“over-commercialized”(过度商业化)了,随后我们得知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样说显得自己特聪明。亚瑟这样的傻瓜角色也听说过节日过度商业化的问题,这也是七夕等传统节日不得不面对的。现在似乎不把传统节日做成商品,好像就很难在大众中掀起波澜。诚然很多人意识到游戏公司“行弘扬传统文化之名,行揽财之实”,话又说回来,可能也有很多人的七夕民俗知识就来源于这些游戏。弘扬传统节日,到底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原本意涵”是被不断赋予和修改的
林子人:从北宋时期的七夕民俗来看,传统意义上的七夕更像是一个为家族延续庆祝、祈愿的节日:磨喝乐象征着子嗣绵延,乞巧仪式上的性别分工象征性意味也非常明显——男子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女子要掌握操持家庭所需的女红技能。即使现在我们恢复这些习俗,其实意义也不大,因为习俗背后的社会结构和性别分工基础已经不存在了。
把七夕当成“中国情人节”肯定是对七夕含义的窄化。不少人类学家认为,节日的诞生是为一个社会中的人们创造从日常生活和社会秩序中解脱出来喘息片刻的机会,因此许多节日都有全民狂欢、秩序松动的特质。传统中国的很多节日在我们的眼中其实都有“情人节”的潜质,七夕当然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这和牛郎织女的传说密不可分),但元宵节其实也是啊(想想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因为,在这些节日里,性别隔离的社会秩序得以暂时解除,长年居于深闺中的女性能相对自由地上街,与男性在公共场合相会。但从根本上来说,无论七夕节还是元宵节都是全民节日,“单身狗”们也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哈。
我真正想说的是,提倡过传统节日当然是有意义的,但秉持某种文化原教旨主义也是不可取且不可行的。随着社会发展和文化变迁,节日的含义自然而然地会出现变化,而外来文化的影响也可能会为我们带来一些全新的节日。可那又如何呢?说到底我们只是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能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创造一点值得回味的高光时刻而已。
徐鲁青:传统中乞巧的一大重点,是女性向织女祈求未来能擅长女红裁缝,并漂漂亮亮嫁人成家,如果文捷前面提到的这位中国民俗学会荣誉会长要求全部原样照搬,我觉得还是互赠巧克力鲜花好一点,至少不存在刻板化的两性分工。
除了担心传统节日不够传统,该不该过洋节也吵了很多年。圣诞节、万圣节、感恩节都出现过争议,甚至还有人反对过母亲节,因为觉得不是发源自中国传统。但传统要往前追溯多久才能称之为传统呢?1920年代左右的上海,圣诞节就已经在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商场橱窗里圣诞造树造型随处可见,1920年的“申报星期增刊·圣诞号”还以圣诞老人的形象作为刊头画,这么看圣诞节对我们来说也是百年传统了。
民俗学学者陈连山此前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也提到,实际上很多传统节日细算起来都是“洋节”,比如正月十五是为了纪念佛祖神变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源于印度,腊八是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七七四十九天悟道的日子……
文化原教旨主义的预设是存在一个纯净无暇的本质文化,我们要对其保持绝对忠实,拒绝外来诱惑,不然就是忘本,但现实里文化永远都在互相交融,生发变化,这些正反映了人们的情感需求和生活形态。看到民俗学会荣誉会长说要恢复他所理解的七夕传统,强调“坚贞不屈”和“已婚男女不离不弃”等感情观,我想大多数人都会皱皱眉头——这真的是绝对好的感情观吗?——还是让商家多办点水下接吻活动吧,不仅能促进消费,也比宣传“坚贞不屈”可爱太多。
尹清露:七夕节中的爱情元素并不是在某个特定节点才突兀地出现的,它也有相应的流变,与其说把七夕节过成情人节是对原本意涵的歪曲,倒不如说,这一“原本意涵”也是被不断赋予和修改的。最早的牛郎织女是上古时期的星辰神话,根本不具有爱情意味,《诗经》中的织女星虽然被人格化,但“牵牛”还只是一头牛而已;到了先秦时期,牛才变成了男子形象,产生了与织女遥遥相望的爱情悲剧叙事。
到了现代,西方圣瓦伦丁节(Valentine's Day)带着玫瑰和巧克力进入国内以后,一些有文化自觉意识的专家开始寻找可以与之抗衡的“中国情人节”,并选择了七夕这个节日。这一举措不是为了宣传浪漫爱情,而是寄希望于稳定家庭、打击诸如“包二奶”、“泡妞”等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行为。2002年,河北省文联对七夕的命名是“七月七爱情节”,也是为了避开“情人”这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词,强调已婚男女不离不弃的承诺,而不是婚前恋人的情感。
所以非常讽刺的是,七夕节从乞巧节向现代情人节转变的最初契机并不是由于“忘本”,反而是重视本土文化的表现;但是“保护传统”的结果,却意外地加强了“七夕代表爱情”的公众印象,使得商品化的自由浪漫爱更容易嫁接在七夕节之上,让它和圣瓦伦丁节具有了差不多的公共意涵。究其根本,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继承是一回事,但是非要维护它的“纯洁性”则既毫无必要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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