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像是来到了高山上,被云雾包围了。”
在一个大雾天,一名住在56层的32岁武汉业主,这样形容自己站在窗边的感受。那天,待到雾气散去,她再俯瞰远处的东湖,像是看一个小池塘。
在中国,超高层建筑,指的是高度超过100米的民用建筑。而住在超高层住宅的顶层,是一种小众选择。这就像是居住在云端之上——它既有常人难以体会到的居住乐趣,也伴随着诸如恐高、气压差、火灾逃生困难等潜在风险。
中国建筑学会理事长宋春华曾呼吁,建筑并非越高越好,超高层楼宇无异于一条竖立起来的街道,存在着安全、环境、能源消耗等多重难题,“纯粹是自找麻烦”。而相关部门也做过试验,让一名消防员从第33层跑到第1层,用了35分钟。但火借风势,30秒内就可以从第1层到达第33层。
现实的另一面,是全世界最高的10座建筑物,中国占了约一半。40多年来,各地都在频繁刷新城市的天际线高度。“中国第一高楼”的头衔,从深圳,到广州,再到如今的上海,几经辗转。楼层高度的较量,背后也是城市竞争力的较量。除了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厦”这样的超高层写字楼之外,实际上,作为人们日常起居生活之地的“超高层住宅楼”,近些年来,在各地也呈现频繁动工之势。
如今,这样的“比拼”被叫停。自2020年以来,国家已经连续4次发布“限高令”——2021年,住建部印发《关于加强超高层建筑规划建设管理的通知》,明确“一般不得新建超高层住宅”。而今年的7月,发改委再提“限高令”,不得新建500米以上的建筑。以至于原本要建729米的苏州中南中心,新方案改成了499.15米。
“限高令”下,各地已有的超高层住宅或许会成为“绝唱”。所以我们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住在超高层?住在超高层建筑的顶层,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而人,为什么会迷恋更高的地方?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与住在东莞最高住宅楼的陈牧南聊了聊。他今年35岁,从事银行业,刚刚辞职。他住在东莞“东江之星”小区的50层顶层,生活在约150米的“云端”。
这也是每日人物“小区系列”的第三篇故事。
文 | 曲美洋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绘萤
制图 | 田伟
“有本事,你买在我楼上啊”
东莞很少有雾,但每当大雾来临的时候,窗外会变得一片空白,站在地面上的人即使抬头,也看不到楼顶。我在这个世界上,像消失了一样。
我在地上走的时候,很少关注云,但站在50层向外看,窗外全是云,层次分明,感觉云离你很近。夏天的黄昏,它们有时候是红色,有时是黄色的。雷雨天的时候这种拉近的距离感更明显,乌云压得很低,雷噼里啪啦地砸在你面前,那种感觉蛮震撼的,如果没有让人感到安全的门窗做壁垒,应该会感到恐惧吧。
这时候,天是天,地是地,一半一半。
我和家人住在东江之星的50层,东莞最高住宅楼顶层。在我们家,有三个房间能看到江景。我把其中一个房间拆了,改成一个小餐厅。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面向东江。边看江、边吃饭的感觉还不错,跟二三十层看到的不一样。在这栋楼里,25层最贵,那里或许能看到更辽阔的江景,顶层比25层要便宜20万,要380万。我们的窗外经常会有鸟飞来飞去,停在窗边。从窗户向外望,能看到东莞第三高的写字楼,有200多米高。晚上灯光都亮起来的时候,整个城市看起来很繁华,蛮有活力的。站在窗前,可以平视月亮。我也会低头看一下地上的路和车,还有行人。他们都很小。每一个人是一个不同颜色的点。上班前,我还会在楼上看一下四周的道路,能看到哪里在堵车。
▲ 陈牧南在家中看到的夜景,离月亮很近。图 / 受访者提供
我们住的这栋楼,顶层之上还有一个天台,不同楼层的邻居平时都会来这里透透气。2019年底搬来这里的时候,赶上了疫情。很多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都上到天台。这里能看到整个东莞,有一种把东莞踩在脚下的感觉。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一览众楼小”。疫情期间,我有时候抱着吉他来天台唱唱歌,虽然没有人听,但在封控的时候是一种释放,让我感觉自己没有被囚禁在高处。
住在50层还有个好处,比较私密。我把洗手间都换成透明玻璃了,我昨天也是在浴缸里泡澡,然后就看外面的风景。有一些邻居,住四十几楼的,有时候看他们发朋友圈,一杯红酒,一边泡浴缸,一边看风景。但这种事情不能天天干,就偶尔放松一下还行。
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视野。因为随着高度的上升,有人会有恐惧。这是一种本能。上个月,有一个租客来看这里的房子,一听是50楼,都没敢进来逛。他觉得50层实在是太高了,会有点害怕。包括我妈一开始听说我们买的50层,也担心这个高度会不会有危险。总的来说,我觉得这是两个极端——喜欢的人觉得视野开阔,不喜欢的人会感到恐惧。
买到顶层,还有一个小插曲。我们一家对于声音都很敏感,现在的不少住宅,隔音不是特别好,挪动椅子、桌子或者一些磕碰的声音,都会很直接地传到下面去。我们之前住过23层,结果,24楼的一户人家总是很早就起来拖地,时不时在你休息的时候发出一些不同的声响。当然,别人的生活跟你不可能是重叠的,他可能也是无意。你当然可以沟通解决问题,碰上讲理的还好,碰上不讲理的,你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们老家邻居就不太讲理,有时候,夜里会穿着高跟鞋在上面走啊走,尖锐的鞋跟不断敲击着地板。这样吵闹,我们家老人也休息不好,你跟他讲他也不听,总摆出一副要跟你吵架的样子嚷嚷:“有本事,你买在我楼上啊!”
现在我们楼上没人了,老人休息得很好。
蚊子、停电和风
刚搬过来的时候,我妈是有点抗拒的。一开始坐那种超快速电梯,从负几层,一下子到50层,一瞬间去到100多米,气压的变化让人感到耳鸣。不过她很快就适应了,其他的老人也是一样。我们这边天台可以晾衣服,不同楼层的老人早上洗完衣服、被子什么的,就坐超快速电梯拿上来晾。
不过,有一次下特大暴雨,电梯停电了,暂停使用了一个小时。刚好是早上七点半到八点半期间,我和老婆不得不去上班。那天,我们走楼梯下去,从50楼一直走到1楼。3米一层,楼梯又是折叠的,走了很久。到一楼的一瞬间,我的腿都软了。更恐怖的是,一个47楼还是48楼的邻居点了一份外卖,那个外卖小哥从1楼一直走上去,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停电还点外卖。这样的经历也就这么一次,也算是多一个体验。
这种下暴雨的季节会有一些蚊虫,之前蚊子多的时候,把小朋友叮得满脸都是。高层上面没有植物,一般来讲是没有昆虫的。我们也搞不懂为什么50楼还有蚊子。我们这一层有四户,我听他们讲也有,还问我是不是坐电梯带上来的,我说蚊子不可能坐电梯上来。
我怀疑可能是雨季天台积水,蚊子从上面飞下来的。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有一架无人机,本来是想着拍我和小孩、记录生活的,这下可以用来侦察蚊子。于是,下完雨,我就用无人机飞上了天台,飞去人到不了的地方看。结果那天,无人机看到天台有一个水坑,上面还爬满了青苔。我把水坑拍下来发给物业,前后弄了好几次,蚊子终于消失了。
▲ 天台上滋生蚊子的积水。图 / 受访者提供
高层风大。夏天的时候,风会直接往脸上吹。我们买的是东南向,夏天的风吹起来不用空调,买一个摇椅,你就在阳台上摇一摇,就能睡着。不过,像今天开始立秋,这样吹着吹着会觉得有点冷。住在顶楼不同方位的人对于风的感知也各有不同,有的邻居觉得一年四季风都很大,也有的觉得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这个楼很稳,刮台风也感觉不到晃动。
关于火灾,我也想过。这个小区每一户都是精装交付的,每一层必须有一个消防水管。就是电视里那种,一旦有烟雾的话,就有一个喷头喷水下来。但如果真的发生火灾,消防车也的确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但生活中的极端情况,即使住在二楼也会有一些意外发生,这些你控制不了,那我就自己不去想了。如果总这样想,就真的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活得比较没趣了。
当然,这也是我的个人想法。还是那句话,喜欢的人就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也无法强求。毕竟,超高层住宅,它在这个市场上也不是主流。再让我选,我还是会住在高处。
▲ 2022年中国摩天大楼高度排行榜。 制图 / 田伟
“开的车不能太好,住的楼不能太高”
我是2012年过来东莞的,之前在珠海生活、工作了两年。我个人的感觉,珠海比较安逸,东莞要更拼,更贴近于深圳,但是又没有深圳那么的急,那么的紧凑。我刚来东莞的时候,这里还比较落后,称不上大都市。但到2014年之后,感觉城市进化的速度很快,后来又引进了比如华为、OPPO 、vivo这类企业,像是涅磐重生了。东莞现在有了“智能制造”的标签,有大城市的感觉。包括我住的这个2018年开盘的超高层住宅小区,也是城市面貌变化的一个缩影。
这栋楼是东莞第一个在地铁上盖的楼盘,离市中心非常近。从电梯坐到负1层或负2层都可以直接走到商场去,大概二三十米远,商场又可以通地铁,很方便。买房的时候,这个楼盘很火爆,听说摇号的时候还有人打架,前两次开盘我都没买到。
其实,在都市文化中,像香港、纽约、巴黎,人们去很高的楼上班,也住很高的楼,这是一种对身份地位的共识。周杰伦有一首歌,《超人不会飞》里唱“开的车不能太好,住的楼不能太高”,我们反向理解,其实就是去到很高的地方,是一种高学历高收入的象征或炫耀。
但是东莞不是这样的,人们即便是有钱,好像也不喜欢住高层,越有钱的人越要去买别墅。住在地上,接地气。但对我们家来说,其他楼层都被人买了,只有 47 楼和50 楼两个选择。那我干嘛不选顶楼?
所以,我就选了50层的143平米的户型,套内面积118平米,公摊占了约17%,会高一些。因为还有两层是避难层。住在超高层,我也考虑过比如挤电梯之类的问题,比如,对面有几栋楼是三梯六户,人多,高层等电梯的时间就比较长。但像我们这栋是三梯四户,基本上不会耗费太长时间。
▲ 从一楼仰视东江之星。图 / 受访者提供
对于个人而言,我比较喜欢高的地方,我和太太都是对风景比较向往的。去旅游,我们就挑最高的酒店住。我们住过日本万豪酒店的六十多层,那种在空中眺望风景的感觉太好了。除此之外,我喜欢小众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之前自己背包旅行也是,不会专门去热门景点。我看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有一幕是在重庆武隆拍的,蛮有武侠的感觉,我就特意去看了。我也喜欢一个人去一个城市看演唱会,比如去重庆看周杰伦演唱会,去北京看《中国好声音》总决赛,都是有感觉的才会去。
住在50层,也是奔着这个想法。我觉得高层是一个小众但是又有潜力的选择。其实我是一个对房子没有感情的人。一套房子,我可能住个几年就会卖,房子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投资渠道。
我2019年底住进这里,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三年。有人问我,50 楼你将来怎么卖得出去?我说这个完全不用担心,这个楼处在核心地段,楼下有地铁,去市政府不堵车5分钟就到了,物业也可以。下一步,只要能找到跟我一样有这种高层需求的人就行了。他们可能喜欢安静,喜欢远眺,喜欢把整个东莞尽收眼底的感觉。这群人会主动寻找顶层。相较于选择繁多的中间楼层,我这一层的标签会更具体、更明显一点,比如“东莞最高的住宅”。中国有 14 亿人口,有一万人喜欢这个顶楼就 OK 了,我们就可以面向这一万人出价。因为有这种明确的标签,有一对同样喜好的90后夫妻,刚生了小孩过来看房,他们也很喜欢这里,决定租下它。
▲ 夜晚的东江之星小区。 图 / 受访者提供
困境与自由
我现在是三胎。搬进来之前就一个,搬来又生了两个。
我现在决定搬离这里了,因为小孩要读书。我这里的幼儿园很贵,一个学期都要两万多,如果以后三个都一起读,那我怎么办?所以我准备换房子。新房子也是买在40多层,楼下是一个公办幼儿园,才 800 块钱一个月。我是想赶紧搬过去,这样学费都省了不少。未来可能也会因为小朋友读书的问题会不断地调整。对我来说,一个房子最多会住上个十年左右,超过十年我会想搬到新的地方。
包括工作也是一样。
现在工作也有点变动,处在一个过渡期。我在银行干了十年,也差不多了。我做的业务跟互联网科技类产品相关,这些业务很少人做,但很多年前我就开始了,我喜欢创新。可惜的是,原单位的很多产品已经没有那么贴近市场了,这几年感觉收入也低了。我想着反正人生多一点尝试也无所谓,饿不死,换一个地方重新奋斗一次。
提交了辞职信之后,父母把几个小孩带回老家,给了我一个思考的空间。这段时间,我总是透过小餐厅的窗户看着东江,思绪天马行空,这是属于我的放空时间。我有一个坐着很舒服的沙发,我喜欢坐在上面,看窗外地上的路,比十几层的看到的更全面。这个角度给了我一个在事物框架外面去看待它的思维。我看到的是全景,就好像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 陈牧南家从窗外看出去的风景。 图 / 受访者提供
以前,我在珠海一家外企值夜班,一个月值一次,一次七天。工资加上夜班,一个月5000多块钱。有一年我都没回家,因为过年值班有三倍工资。后来我跳槽了,去了银行,见了更大的世界。我老婆经常讲,我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如果那次我不敢跳槽,我或许会不断值夜班,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一份好的工作,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这就跟一个人在20层看到的风景,和50层肯定是不一样的。
但我现在35岁,又遇到了曾经感受到的困境。我一直在想一些法子,让自己跳出来。住在这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看电视看久了,或者是打游戏、看书、工作很烦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走到窗边眺望一下。看着夜里星星点点的灯,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有时候我还会抱着孩子、躺在摇椅上摇一摇。在高层,好像能够站在盒子外看世界。
其实我也是恐高的。上次我去一个邻居家,他把窗户玻璃做到和阳台齐边,看起来一点支撑都没有,我不敢走过去看,怕掉下去。家里人还笑我,恐高还要住这么高。随着年龄增长,我感觉我越来越胆小,牵挂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六年级就一个人去武术学校住宿了,很喜欢离家的感觉。之前去澳洲玩,还从万米高空往下跳伞。但现在有三个小孩之后,感觉不一样了。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做一些热爱的东西,但是又没有去做。所以听到我身边的人在做他热爱的事,是特别羡慕的。这真的不是拍拍脑袋去做就行了,需要很多勇气。有一个同事他在银行干了近20年,去年就开始自己开火锅店,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从头做很辛苦,但是他喜欢。我最想做的事其实是做生意,但现在这个疫情也不是好时机。我有时候会想,这辈子是不是没机会了。
最近看着外面的世界,总会想到活着的意义。刚工作的时候,是挣钱。然后生完孩子之后,就会想怎么让他们成长得更好。等到他们上大学或者到下一个阶段了,可能又会回归到两个人的生活。所以意义真的好难呐,我觉得这真的是最难的一个问题。
人住在高层,有一种本能,会不自觉地低头看向地面。恐高,归根结底,是对死亡的恐惧。我对死亡的看法很简单,no作no die——做保险的事情。但像高楼火灾这种极端情况,控制不了的想它干嘛,我还是想尽可能活得自由。
▲ 陈牧南改造的小餐厅。图 / 受访者提供
(应受访者要求,陈牧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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