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由张翰编剧和主演的《东八区的先生们》日前因男主油腻、不尊重女性而引发群嘲，接着，张翰的真人秀恋爱综艺《亲爱的上线了》也被网友发掘了出来，情节包括张翰喂蛋糕、张翰送吻，最终结局是张翰流出真心眼泪爱上我，也引来大范围差评。一直以来，张翰都是霸道总裁专业户，他饰演的一些霸总形象曾受到不少女性观众欢迎，如今他却因这一标签遭到群嘲，难道霸总不吃香了吗？

回顾张翰的成名历程，在出道之作《一起来看流星雨》（2009）里，他饰演的男主角慕容云海喊出了这句名言：“我还真讨厌你们这些草根阶级无聊的自尊心，有钱长得帅是我的错吗？”在《杉杉来了》（2014）里，他饰演的总裁上演了至今流传的告白名场面，他从背后搂着女主角，深情款款地说道：“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鱼塘被你承包了。”接着，他又从塘主化身为“梯主”——在《温暖的弦》（2018）里，张翰依旧饰演霸道总裁，与他的总裁助理谈起恋爱，在专属电梯里对女主角说：“从今天开始，你坐这部电梯，密码是你的生日，”然后上演“电梯咚”……以上每一个角色似乎都霸道高冷而浪漫深情，细细想来又好像总有哪里不对。看起来，这份霸总人设一直勉强维持着，直到《东八区的先生们》才彻底崩坏，但霸总人设坍塌的根本原因，或许早埋在其基本设定之中了。

霸总为何诱人

霸道总裁不一定真的是总裁，但一定跻身上流社会。《“霸道总裁”形象：当代大众文化中“上等阶层”的想象》一文作者李超认为，霸道总裁“由一种复杂的知识/权力关系所生产，是作者与‘上等阶层’合谋的产物”，这是因为最初创作这些形象的作家往往身处于中产，喜欢模仿上等阶层的生活理念，模仿一种“成功人士”的逻辑。

在前段时间遭到群嘲的娇妻文学中，@徐徐入月来 成为了风暴中心。她笔下的著名故事包括：因花一百多块钱充游戏，男朋友道出“你想气死我？”“你很有钱吧？”“118说充就充？”的霸道语录；女主需要一个妙控键盘，发挥了“嘤嘤嘤”、“嘤咛”、“哼唧”等特技，而男主“正襟危坐，详细询问我要妙控键盘有什么用、在什么场合下能用到、包括使用频率、使用地点等等，他都问了个遍”，“从理性的角度帮我分析妙控键盘的性价比”，为这个键盘纠结良久，最后结论是不买。针对这类故事，网友群嘲的不仅是女主在恋爱中的自我矮化，更是在这种霸道总裁文风的恋爱故事里，男主根本无法支撑起霸道总裁的人设——因为他要么没钱，要么不愿意为女主花钱。

光是上等阶层、成功人士还不够，霸道总裁还需要具有霸道的性格。以《流星花园》为例，漫画作者神尾叶子设定的男一号是较为内向、偏向传统王子型的花泽类，可在作品连载之后的每一次人气投票中，个性霸道的道明寺始终居于冠军。于是道明寺遵照“民意”逐渐被扶正，成为男主角。这也说明了霸道总裁人设在女性受众中的受欢迎程度。

在这里，霸道不仅仅是男性气质的彰显，在《情不自禁的资本主义：理解“霸道总裁”》一文中，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谷李对这种霸道高冷性格迷人之处进行了分析，她认为，高冷是高度自足、自决以及自控的表现，是原子化个体中的“强者”的标签和特权。高冷的总裁之所以可以“不按常理出牌”，恰恰是因为他精通游戏规则，对社会中的种种关系有着确切的把握，“在某种意义上，他正是知识与权力二者结合的化身。”

当然，霸道总裁对所有人都邪魅冷酷，做事不择手段，唯独对女主角流露出内心的脆弱。霸道总裁爱上的常常是传统的“灰姑娘”，家境普通、能力一般、长相普通，但总是善良单纯、努力勇敢，使得无数女性受众在这样的形象中自我代入。霸总故事对男主颜值、财富、才华以及冷酷霸道性格的极力渲染，正是从侧面去衬托女主的强大魅力，如此一来，作为女主角的“平凡的我”将在恋爱中成为“特别的我”。

谷李把“霸道总裁”视作作为阶级化性别主体的女性的“爽文”，或者詹姆斯·C·斯科特（Scott，1985/2007）所说的弱者的“隐藏的脚本”。女性在霸总故事中得到的强烈自我肯定感，不是依靠自身获得，而往往是从男主的总裁光环和霸道宠爱中折射出来，就像月亮无法自行发光，只能反射太阳的光芒（流行文化中充满了这类女性是月亮、男性是太阳的隐喻，正如韩剧《拥抱太阳的月亮》这一剧名所暗示的那样）一样。而女性在这样的浪漫故事中寻找自我肯定，往往是因为她们无法在别处找到这种感觉。这又是为什么呢？

可以说，是巨大的现实落差导致了这个问题。被霸道总裁爱上，既可以实现爱情的圆满，也能够实现阶层的跨越，实现“一站式”全满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作者（以及读者）在想象平等健康的恋爱关系时的无能为力。女性之所以必须通过被霸总爱上来实现人生的圆满，是因为包括经济资源在内的社会资源更倾向于男性群体，更多的资源往往都被分配给了“成功人士”。如此一来，女性就被置于了只有借助男人才能够（或更容易）实现自身利益的结构之下。

霸总为何失败

“人们挂在嘴边的所谓恋爱本就很牵强，因为一方是通过少女漫画学习恋爱的女人，另一方则是通过AV学习性的男人，这样两个人要在不同的语境下‘分享’同一个空间，想方设法将对方拽进自己的语境，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在《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一书中，铃木凉美在写给上野千鹤子的信中这样说。她认为，在恋爱关系中，一方渴望恋爱，一方渴望拥有女人并满足性欲，两个欲求不同的人通过共享另一个目标（生育后代）勉强实现了共存，但男性和女性理解之中的恋爱剧本始终存在着根本差异。

在这一层意义上，不同的人对霸道总裁的理解或演绎存在差异就不难想象了。即便是沉迷于阅读浪漫小说的女性，内心无疑也渴望着平等、自由的纯粹的关系，但霸总渴望的是什么呢？

在《何以笙箫默》里，何以琛用自己的社会资本对赵默笙所在公司进行刁难，对离开自己的赵默笙进行报复。《若你安好便是晴天》（2021）讲述的是时尚集团总经理唐明轩爱上设计师的故事，这里，男主角霸总语出惊人：“刚才送你上来的电梯，包括你现在脚下踩的十五万三千八百平的明远大厦，这一切，都是属于我唐明轩的。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可以在这个地方上蹿下跳，那是因为有我的默许，如果没有我的点头，我告诉你，你连明远大厦的大门都进不来。”看来，男性作为掌握话语权的一方，对普通女生的予取予夺都变得合理，似乎只要终点是两人相爱，中间不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原本，霸道总裁故事中的资本和权力，隐藏在了追求真爱的表象之中。在《霸道总裁：男性形象的影像塑造与文化反思》一文中，作者周根红指出：“霸道总裁剧通过爱情释放了资本的原罪，最终以情感的名义建构了一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新型叙事。”问题在于，在女性的浪漫爱想象中，终点在于两者在爱中实现了平等，权术和资本都只是表达爱的手段；而一些手捧“霸总”剧本的男性角色却放弃了情感本身，目光久久流连于男性精英的主体。

当霸总们沉迷于自己拥有资本和权力的设定，乃至进一步强化父权制之下的男性特权，造就的就不是女性眼中的“霸道总裁”，而是男性无限沉迷于自身魅力无法自拔。这样的霸总已经不是女性眼中的霸总，而是“BKing”，即认为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魅力、周身散发着光芒的人。在《东八区的先生们》中，当男主角睡上了女主角的房间，编剧让女主产生了“这个男人1米83”的内心活动，而这也正是演员本人的身高。可以说，这时候霸总深情款款地看着的不是女主角，而是女主眼中倒映着的帅气自己。

尾声：一种叙事的自我毁灭

网络文学研究者邵燕君主编的《破壁书》指出，在霸道总裁故事里，“一条脉络是总裁对女孩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控制与虐待，另一条是总裁对女孩越来越深的迷恋。”这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控制与虐待”的虐恋情节，在周根红看来，是消解剧中“霸道总裁”和“平凡女性”之间社会、资本、权力和性别鸿沟的一种协商过程，目的是实现社会现实秩序的跨越和爱情的沟通的平衡。然而，由于一些失败的霸总形象过于严重地自我聚焦，沉溺于自我的世界当中，这种双重控制与虐待成为了霸总炫耀金钱、权力与男子气概的舞台，虐恋由此成为了PUA，成为了对弱者的霸凌。

而另一条脉络“总裁对女孩越来越深的迷恋”，在一些油腻的霸总剧中，则表现为无数女孩不由自主地飞蛾扑火一般地迷恋上了他。他们停留在了被仰视的男性那里，停留在了冷漠的霸道总裁那里，拒绝捧起女孩们的恋爱剧本。

这些失败脚本的存在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在“霸道总裁”的完美形态里，裂痕深植于其自身——霸总们基于金钱和权力的傲慢、冷漠本来就被默认是可以理解的，男主对女主的羞辱和暴力原本就被看作是可以接受的爱情前奏。

参考资料：

李超：《“霸道总裁”形象：当代大众文化中”上等阶层”的想象》

周根红：《霸道总裁：男性形象的影像塑造与文化反思》

谷李：《情不自禁的资本主义：理解“霸道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