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悉尼卡通
影视剧编剧,影评人
这件事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我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铁骨铮铮的男儿汉,竟然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哭了。
我说的是正在上映的香港电影《幸运是我》,导演罗耀辉,你没听过没关系,我之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主演惠英红,这我们都认识,香港金像奖第一届影后之选。还有一个小男生,名叫陈家乐,估计大家也不太了解。
电影是这样,惠英红演一个孤单的老人芬姨,陈家乐演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阿旭,两人因为一盒鸡蛋相识。阿旭正好工作和生活都很窘迫,无家可归,于是用计住进了芬姨的老屋。于是这样两个年龄、性格完全对立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展开了他们的故事。
我预期到这是一部诉诸于感动的电影,于是在观影过程中不断提醒自己「要冷眼旁观」,「别代入,千万别代入」,但还是没想到,看到某一场戏,刷,眼泪自己掉了下来。
但,我要强调,我不是被煽哭的。
因为这片,根本就没刻意煽情。
这个故事本来是拥有煽情的一切基本元素。一个认知障碍、孤苦伶仃的老妇女,遭遇亲爹不认、露宿街头的问题青年,这种人物设定,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在最后抱头痛哭的啊!导演是老编剧了,遇到这种飙泪题材,各种煽情招数齐上,还不是把观众轻松拿下?
我都能猜到电影的结局,开头两个核心人物生活破碎,结尾了必定是人人内心平和功德圆满,这都是常规套路来得。
然而并没有。
首先我承认,《幸运是我》远远远远不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也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
题材决定了它不是具有商业吸引力的类型电影,缺少刺激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情节,因此它在这个大IP的时代,注定不会成为一时的赢家。但是,它孤独而卑微地选择了一条电影创作的独木桥,仅此一条,便值得我尊敬。
仅靠尊敬,是不够的,否则我们不就被情怀绑架了吗?
这部电影更为可贵的是——它找到了生活的质感。不要以为这很容易,很多打着生活化旗号的电影,什么都有,就是没生活。
整个故事的走向是,两个在各自的世界都处在边缘岌岌可危的可怜人,在相互慰藉与鼓励中,共同克服了生活的困顿,相依为命。这中间需要大量的生活细节来填充,不然就有假煽情的巨大风险。
这正是我最肯定本片的地方,导演通过买鸡蛋、换灯泡这样一些琐碎的细节,令人信服地建立起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并让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同情他们——一开始这两个主角身上都有些怪癖和讨人嫌的地方。
而且导演非常克制,即便是骨肉重逢的大高潮,绝对可以来一个重磅大煽情,也被无情地生生压下。最后冒似团圆的收场,芬姨并没有喜极而愈,认知障碍仍在侵蚀着这位比昨天快乐的老人。
沮丧么?无奈么?可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啊。
《幸运是我》延续了香港电影中的一个可贵传统,尽管这个传统在「怪力乱神、天马行空」的主流癫狂戏份中太不起眼。那就是关注市井,关怀草根的朴素写实传统。
这个传统,从方育平的《父子情》,到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和《桃姐》,再到《幸运是我》,都守住了一个大的原则:绝不粉饰生活中的残酷,绝不炮制麻醉人生的鸡汤。所有我们感受到的温情和善意,从来都伴随着生活中该有的冷漠和无情,才显得加倍珍贵。
我要感谢导演罗耀辉,他一改以往类型片编剧时的夸张,克制住了生造的奇迹,安心地为观众充当第三只眼。
因此,是戏剧和电影的力量,允许天涯沦落人因为一盒鸡蛋相逢相知,但终究没办法逼着渣父认子,更治愈不了那残忍的阿茨海默。然而,你服膺于生活的重压,你就真成了随波逐流的卢瑟,但是你挺过来了,你认清了这些无法绕过的障碍,你决定把它扛起来,一个人扛不动,就找人一起扛,始终往前走。
直面了,才能回归。当回归到生活的琐屑中,你会发现,哪里有多少大奸大恶与老实和尚,有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红尘奔波里那一点点小忧愁小快慰。
除了相互依存的两个主角,影片在刻划每个角色时都留着一点善意的戏谑,把每个人那点小心思带出来,点到即止。这让影片稍显零碎,但也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生活图景。市井趣味与烟火气,就这么一点点从你的窗户缝里钻进来了。
所以,不论着墨比重多少,片中的每个角色都有资格拍着胸脯说「我是活的」。
硬邦邦的电影工业煽不落的眼泪,不争气地被软乎乎的生活打败了。
这部电影最离不开的自然是惠英红,全片的顶梁柱也。
说到惠英红,她演过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并不是刚出道时夺得金像奖影后的《长辈》,而是《戏说乾隆2》里英姿飒爽的邱罔市。

很难找到一个香港女明星,人生和演艺经历像惠英红一样丰富多彩。她曾开玩笑说:「我没有钟楚红那么美,又不如张曼玉倾城,更不像陈玉莲能接各种角色。所以,注定会沉寂下去。」
惠英红当然没有沉寂,相反,她走出了一条绝无仅有的演艺之路。最早她是诠释北派功夫的打女,动作凌厉,模样俊俏,俨然是郑佩佩的接班人来的,但历经《妖夜回廊》《幽灵人间》和《心魔》,人过中年倒熬成了演技派,演过颇多具有复杂内心的女性人物,开句玩笑,看起来颇像是《霸王花》中神经兮兮的阿May进阶,又像是一个年轻一点的鲍起静大姐。
最后说一件让我有点生气的事。看完电影,我第一时间想给爸妈订两张票分享一下,但在家乡四线城市只找到首映日的一个上午场,完全没办法安排。有不有人看你也要排了片才知道,问题是现在观众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啊。
《谍影重重5》观众靠吼出心声赢得了看2D版的机会,但更多的小片却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在我眼里电影就分两类,一类是「我的梦」,正如《谍影重重5》;一类是「我的生活」,正如本片。但令人愤怒的是,现在的电影院里既缺少「梦」,也罕见「生活」,有的只是「与生活无关的虚假白日梦」。
《幸运是我》这样的电影拍出来了,不管它有什么稚嫩的地方,存在多少缺陷,我愿意给它一个机会,也希望它不辜负我们每个普通观众给它的机会。所有清醒的人一齐发声,总有一天能叫醒那些躺在廉价白日梦里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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