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个下午，我走进位于鼓楼东大街的一家面馆，一眼就看到几个三十岁上下的光头大汉围坐在正中间的餐桌四周，抽着烟，喝着冰镇啤酒，大声谈笑。他们是一群中国“光头党”（Skinhead）。
“光头党”文化起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英国伦敦，一批工人阶级青年出于对主流文化和六十年代倡导“爱与和平”的嬉皮运动的反叛，吸收了摩斯族（Mods）时尚和牙买加“粗鲁男孩”（Rude Boy）文化，以光头为标志，穿着背带仔裤和马丁靴，形成了一股青年另类文化风潮。“光头党”发展到八十年代，硬核朋克中的Oi! Punk风格出了不少著名的“光头党”乐队，“光头党”文化便与宣扬无政府主义的朋克运动产生了密切联结。
中国的第一支Oi! Punk乐队蜜三刀在1999年组建。蜜三刀的演出现场热血贲张，台上台下躁成一片。主唱雷骏是摇滚圈中无人不知的朋克大哥，人称“雷总”。雷骏是个大光头，魁梧彪悍，可以说是中国“光头党”第一人，是一个精神领袖式的人物。说起英国的“光头党”，人们不免想起足球流氓。在中国，“光头党”与足球也有着密切联系，北京国安队的主场球迷战歌《最后的胜利》正是雷骏为国安俱乐部所作。
北京“光头党”人数不多，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不少人是受到蜜三刀现场的感染或是雷骏的感召加入这个群体的。这家墙上画满粗矿涂鸦的朋克主题面馆，是雷骏和妻子所开，是“光头党”的据点。现在，他们还常常在这里聚会。国安比赛时，球迷们依然齐声高唱“挥动你的拳头，我亲爱的兄弟！血泪汗水夺金杯，最后的胜利！”但雷骏已经不在了。2015年5月，他突发心脏病去世。
“大哥是万里挑一的人，是我们永远的老大。”光头棒棒说。他穿着最标准的“光头党”服饰，背带在厚实的肩头绷得齐整，一双瞩目的黑马丁靴，粗眉毛看起来很横。他特地向我说明，中国的“光头党”都是SHARP(Skinheads Against Racial Prejudice反种族主义“光头党”），都是Red Skinhead（左翼反纳粹“光头党”）。他说，雷骏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看到不正义的就要说出来，看到受压迫的就为之发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朋克，哪里有朋克，哪里就有Skinhead！”
他告诉我，Skinhead精神就是无所畏惧，不屈服于任何不好的东西，不管对方多么强大，一定要反抗。棒棒的目光直射过来，“这才是Skinhead文化，我们是社会顶尖儿顶尖儿有文化的人，我们是中国的骄傲，懂吗？”
棒棒在三里屯经营着一家朋克酒吧。他曾经是个循规蹈矩的白领，从事汽车销售。第一次看现场演出，他就遇上了“特别真实特别冲”的蜜三刀，从此爱上朋克文化。他在京郊农村开了一家酒吧，希望能在贫瘠之地创造一个朋克空间。但他的愿望并不被村里人接纳，酒吧无人光顾，只有与村干部、当地警察勾结的村痞流氓总想来店里臭吃臭喝，还要强收保护费。棒棒拒绝，就挨了打。后来，雷骏给他写了一首歌《Don't say it's ok》，意思是，别他妈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棒棒于是剃光头发，成为一名“光头党”，此后再没人敢揍他了。
能行是棒棒的兄弟。棒棒、能行、发发三人是一个小社会。据说，在Skinhead诞生地英国，每个老炮儿都有自己的团体。在这个小团体里，能行是老二，他话不多，理平头，身材高大，显露出一种战斗气质。能行的右手臂上文着一柄冲锋枪，以及“A.C.A.B”四个字母，这是“All coppers are bastards”这句口号的首字母缩写，意思是，警察是杂种。八十年代，英国Oi! Punk乐队The 4-Skins的同名歌曲将这句话传到了全世界，使之成为一句典型的朋克口号。
发发从事园林绿化工程。他最开始喜欢摇滚乐，是认同它所代表的自由精神。在成为“光头党”之前，发发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压力和束缚。后来他接触了朋克音乐和文化，发自内心地接受和认同朋克坚持自我，拒绝迎合，敢于对社会说“不”的精神。于是他剃光头发，成为一个真正的“光头党”。从此以后，他感到焕然一新，仿佛有了信仰，工作和生活都更加积极快乐。他说，“比起形象，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改变”。
马克人称马老师。马克精瘦，不动声色时的五官也透出一股愤懑之气，一看就是狠角儿。九十年代，他跟许多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一样，到处淘打口CD，因为最喜欢朋克，他留起了鸡冠头。后来家里购入第一台电脑，他在上网搜索音乐时接触了Skinhead音乐，接着又看了一部关于“光头党”的电影，电影中大量出现的Oi! Punk音乐特别对他的胃口，他于是剃了光头。后来，他认识了雷骏和其他几个玩朋克的年轻人，一起组建了蜜三刀乐队，他是贝斯手。去年，马克又组起了乐队，新乐队名叫SHAVE'N'SHUT，还是Oi! Punk。此外，他还是一名专门拍摄“光头党”的摄影师。
马克走进店里时，脖颈上多了四个字，“出入平安”。兄弟们看到都忍不住大笑，称赞，“马老师，牛逼啊”，他笑而不语。这不是文身，字是画上去的。棒棒说：“马老师一个文身都没有，就是酷。”
王旭是SHAVE'N'SHUT乐队主唱。他也是被蜜三刀领进圈的。读高三时，朋友带着王旭看了一场蜜三刀，那是他第一次看演出，现场的音乐和氛围让他觉得所有压力都得到了释放，感觉特别棒。上大学后，他常去看演出，成为“光头党”中的一员。对他来说，朋克和金属就是那种能给他力量的音乐，他能从这些音乐中听出画面，被这样的音乐包围让他感到踏实，有安全感。
每逢遇到Oi! Punk演出或是与蜜三刀、雷骏有关的纪念日，大家就打扮齐整到这里相聚。光头们聚集在一起，显得气势汹汹。拍照时，相机一举起来，许多人就会不自觉地面露狰狞，这才是标准的Skinhead表情。棒棒说，“我已经不会正常表情了，我也不会笑了，我是愤怒的。”
TM© （下图）和™®（上图）是多年的朋友，都学画画出身，之后一直在知名咨询公司工作，主要负责品牌视觉咨询。™®说，在众多亚文化类别中，Skinhead是最具有品牌性的，不仅有统一的着装风格，服装品牌上也有讲究，如标准“光头党”打扮中的Polo衫牌子Fred Perry、靴子品牌Dr.Martens、牛仔裤牌子Levi's，都是具有深厚历史和文化的品牌。
在老牌外企，公司内部有许许多多的制度和规矩，工作强度极大。对他们来说，成为“光头党”无异于找到了生活的出口。越是见客户、开会这样的关键场合，他们越要以一身“光头党”打扮出现，这是他们展现自我和反抗体制的姿态。不过，“光头党”造型不像其他朋克造型那么邋遢，整体看来还是比较干净利落，客户往往也不懂他们的马丁靴和背带裤代表什么。
他们的兴趣、爱好和喜欢的音乐风格是很多元的，但最喜欢的还是朋克。™®说，朋克演出的现场是互动性最强的现场，让你能够毫不掩饰地用肢体表达情感冲动。他们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工作时严谨负责，工作之余的生活则要自由释放。但有时，工作实在太忙了，以至于他们忍不住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朋克”了。他们希望再努努力，到明年两人三十岁时能够换个生活状态，过上更自我、自在的日子。
“光头党”的标准打扮：马丁靴，卷起裤脚的牛仔裤，背后呈X型的背带。棒棒特地穿了一件代表SHARP Skin的T恤。T恤上的画态度鲜明：大马丁靴一脚踩在纳粹标志上。他比出的反V手势具有强烈的侮辱意味，他说，“这是英国的oldschool 手势，是中指Fuck U的爷爷！”
据说，蜘蛛网是典型的监狱文身，表达的意思是牢底坐穿，具有顽固的反抗意味。棒棒说，许多玩朋克的，都会在手肘处文一面蜘蛛网。
拍摄的最后，棒棒提议，“光头来一张”。所有的“光头党”们低着脑袋凑到一起，摄影师拍下这张照片。马克一看显示屏就大笑，“我操，太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