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每日人物 高越

编辑 | 金匝

更重要的是，疫情之下，年轻人一直在寻找新的生活调剂。面对远行的种种不确定性，家门口的娱乐成了首选，比如去茶馆围炉煮茶。

大家需要短暂的喘息空间，时间不用多，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所谓的“松弛感”，在茶馆就可以快速实现。

秋天的第一次煮茶

露天小院，古朴木桌，桌子上是泥炉，泥炉上落着茶壶，周围摆放着红薯、花生、柿子、红枣，还有盛着中式糕点的彩色陶瓷盘，以及放在竹编篮子里的新鲜水果。

这是95后周楚楚第一次尝试围炉煮茶，就在停着小船的水塘边，她端起炉子上的茶，缓缓倒进茶杯里。恍惚间，她一度以为自己魂穿到《梦华录》，坐进了赵盼儿的“半遮面”茶馆。

围炉煮茶，煮出来的第一杯，周楚楚自己没喝，而是给“朋友圈”喝了。和周围的年轻人一样，喝茶是其次，拍照的氛围感必须拿捏了——得是闲适的、惬意的、“岁月静好”的，自有一种脱离于日常生活的仪式感。

为了出片，衣服也得呼应，浙江余姚的吴荔枝，就特地穿一件宋制汉服去围炉煮茶，半披长发用发卡束着，“穿的古风一点，跟场景更符合”。好些中式茶馆都为年轻人提供了充分的创作空间，特意在院子里搭了稻草棚，用红砖水泥围了茶台，还准备了纱帐灯笼墙和油纸伞、大葵扇这样的拍照道具。

从今年秋冬开始，奶茶、咖啡降温，能围炉煮茶的新中式茶馆，成了年轻人聚会打卡的新宠。在小红书搜索“中式茶馆““围炉煮茶”，有数十万的笔记。电商平台也不愿意错过流量，“冬日围炉煮茶”的话题热度，本周上升了59%，有两万多件商品可供选购，包括铁架、烤网、固体酒精和木炭在内的全套礼包，以及火炉、茶壶等器皿，可以直接在家“整活儿”。微博上有网友吐槽，自围炉煮茶火了以后，茶壶的价格都涨了不少。

原本，围炉煮茶是传统的饮茶文化，“火塘烤茶”也是云南习俗，土陶茶壶放在火炕上烘烤，放入茶叶，轻轻摇动，散发出焦香才开始沏茶，但现在，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两家可以围炉煮茶的新中式茶馆。

厦门的老板邹容锦，她的茶馆繁忙是常态，一天要接待二十几桌客人。由于地方小，屋里只有60平米，除去后厨，够摆两桌，院子里还有三桌，每桌提前起炭要花费20分钟左右，为了让客人节省等待时间，店内一律实行预约制，尽管如此，每到下午，她还是忙到连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围炉煮茶的风甚至从南吹向了北。沈阳的秋冬有些冷，露天围炉煮茶并不合适，这里的茶馆大多开在室内。从事广告设计的邢潇童，就把小姐妹的聚会定在书店旁的一家茶馆里。只是，因为是室内，得是降级版的围炉煮茶，不能用会起烟的炭火，红薯、桂圆、柿子都是烤好了之后再上桌，为了保温，每个炉子下还得放上蜡烛。

围炉煮茶火了，花样也多了。由于大多数煮茶都是从下午1点开始，很多茶馆开始添加正餐菜单，让人先喝茶，再吃饭。宁波的一家茶室，比煮茶更出名的是鸡煲，与药材一起炖煮的鸡汤，汤汁金黄、鸡肉滑嫩，一直咕嘟咕嘟冒热气，有位客人连喝了3碗，“没肚子吃别的了”。

围炉煮茶的附加餐单，往往跟地域有关，有的加火锅、钵钵鸡，有的烤完红薯，直接放上包子和烧烤，还有的会配备本帮菜，一边吃菜，一边品茶。

餐食还得有创意。同样是开茶馆的小影，就自己设计了甜品，推出了一款茶味蛋糕和一个做成了山峰形状的慕斯蛋糕，叫做三分田和挪威森林，店里还独创了啤酒汽泡茶，喝起来是茶味，上面浮着啤酒气泡，铁观音味道的起名“乌龙纯生”，普洱茶的叫做“普洱精酿”。

起一个有韵味的名字，是很多茶馆的共同之处。成都一家茶室，给奶茶起名为“竹筒绿妍”，单子上另一款叫做“荷塘月色”的零食，实际上是四款不同印花的绿豆糕和水果拼盘。邹容锦也有自己的设计，她的套餐里独家配备了人工制作的海盐面包。秋天天气干燥，她还上新了秋梨煮白茶。

茶馆也不一定开在小院里，可以是运河旁、临江边或者是郊外的农场。一家开在社区的店铺，是茶馆与酒馆的二合一，白天煮茶、晚上卖酒，投影仪上放的是这次的卡塔尔世界杯赛事，晚上一群人一起看球。围炉煮茶甚至成为了露营的新套餐，不少露营商家上新煮茶服务，一两百元的价格，可以提供露营桌椅、泥炉烤盘和各种各样的点心托盘与烤物。有的露营地，还提供煮茶后的水果采摘、农家乐和烤肉。周楚楚就去郊外农场体验过一次，一边露营，一边煮茶、烤肉，只要交钱，一步到位，“就像你去游乐园一样，每个项目都能玩”。

 邹容锦的茶室，选在居民楼的老房子里。图 / 受访者提供

理想和现实

围炉煮茶，有人乐在其中，也有人深感失望，理想与现实之间，悬着一些尴尬和出戏的细节。

氛围感和仪式感，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吴荔枝回忆起那次围炉煮茶的经历，在浙江余姚，300多元的6人下午茶不便宜，尝起来味道平平，期待的烤年糕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外皮烤得过硬。她安慰自己，比起食物好不好吃，围炉煮茶，更看重的是氛围。北京的孔玉更惨，她好奇心重，也被这项新活动吸引去打卡，围炉煮茶，免不了烤红薯，她吃了半生不熟的红薯，回来后拉了一晚上的肚子。

吴荔枝打卡的围炉煮茶，六人餐，300元。图 / 受访者提供

正在武汉读研二的陈鸣，也打卡过一家号称“《梦华录》同款”的茶室。看剧时，他对里面花花绿绿的宋式糕点很心动，“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那家茶馆也打出“仿宋糕点”的噱头，可他实际一试，才知道，“只是样子很吸引人，味道差强人意”。做成了红色花朵形状的糕点，一咬下去，一股面粉味，里面的豆沙馅也一般，“一看就是现成买来的”。他还去过另一家网红茶馆，230元的围炉煮茶套餐，红薯烤得中间生、外皮糊，没法下嘴。至于喝的茶，连煮的过程都没有，是直接使用了茶包的冷泡茶。

陈鸣是容易被环境吸引来的那一类消费者，他发觉，比起茶馆，这些地方更像是照相馆，搭古装景，摆上宣纸、笔墨，准备纸伞字画，让大家拍照用，它们作为社交货币，出现在朋友圈和小红书上。至于食物，“只是附送”。

广州惠州的朱韵和朋友们就效仿网上的样子，将食物全部放上烤盘，摆好后各个角度，在茶馆打卡合影，等反应过来时，柿子、红枣已经糊成一团。第一次围炉煮茶，她们一口没吃上，200元的套餐，换回的是几张古风照片。

作为茶馆的老板，邹容锦知道，中式茶馆很重要的一点，是有氛围感，“好出片”。为了满足年轻人的需求，她特意找了市中心居民楼的一个老房子，“闹中取静”。院子构造独特，中间是房东儿子三十多年前种下的一棵老榕树，一侧有一个木质的露台，做成了榻榻米，旁边一排木楼梯直通二楼。空地上随处可见一盆盆粉色、黄色的凌霄花和炮仗花，还有十多只小猫。房子很破，一切旧物件她全都不动，地砖、墙面和窗户，都是破破的，还特意去淘了老砖和旧玻璃，进行修补，木门也是找的两块旧木板重新拼接，所有桌子都用老榆木的木桌。

 院子里的露台，是店里最热门的位置。图 / 受访者提供

将茶馆开在山东日照的小影，设计是她的老本行，她自己在茶馆制作了一个挂着灯笼的书画墙，专门用来拍照。窗户是小影特意在家具厂定制的实木折叠窗，坐在窗边，背后就是院子，“是公认的最出片位置”。室外她设计成了露营风，200平米的空间，白天能煮茶，晚上能烤肉，桌子一拼，还能承包公司的团建。前段时间，小影在店里办了“捕获秋天”的活动，把地上铺满法桐落叶，吸引爱美的年轻人来拍照打卡。

她们尽量在年轻人的流量和自己的审美之中寻找一种平衡。但更多的城市里，网红风的中式茶馆还是占据大多数。来这些茶馆拍照的，还有不少专业的网红博主。陈鸣遇到了架着摄像机的网红，她们拍摄中途还会去公共卫生间换两三次衣服，回来接着四处走动，不停地换位置，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入镜，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挺起了后背，做起表情管理。

来之前，陈鸣想象的围炉煮茶，是在一个静谧的环境，有帘子当隔断，实木桌子上茶壶飘香，可以抽离日常，进入“红泥小火炉”的情境。但真的到了这里，他很难投入，常常出戏，桌子之间相隔很近，旁边的客人只是正常交谈，声音落在他的耳朵里也一清二楚。他觉得，“我是被暴露的，别人也能听见我的话”。不停按动的摄像机，也会让他“有一点被侵犯的感觉”。

网红茶馆层出不穷，但其实很多人理想中的围炉煮茶可能十分质朴。陈鸣想体验的是童年时的场景，他在湖北十堰的农村长大，小时候取暖用的炉盆灭了，大人就会把红薯放进去，用带着余温的炉灰焖熟，小孩子们搬着小板凳，围坐在院子里的榕树下，一起啃红薯、喝茶。这些最原始、最纯粹的体验，在围炉煮茶的网红店中都很难实现。

陈鸣品尝的糕点，样子好看，味道不好。图 / 受访者提供

一些年轻人尝试之后，开始制作居家版的围炉煮茶，却发现尴尬的地方同样很多。长沙的插画师徐小曼接连翻车，她第一次用炭火烤，把垫的板子烧黑了，只能转用电炉丝，自己剪成合适尺寸，再插进炉子里。为了保险，她还在炉子下放了隔热托盘，盛水降温。烤物也是一波三折，先是板栗太生，后是柿子烤糊了，棉花糖烤到一半又粘在盘子上。整个过程，一直是“忙活几小时，享受半小时”。

后来，她在网上看了好多别人的经验，才总结出心得：板栗要找开口的，烤之前煮成半熟；红薯要在火很旺的时候裹上锡纸一起烤；棉花糖则要穿在签子上，一边烤、一边转。有过两次失败体验，徐小曼才有了底气，叫上好朋友们，一起在家里的阳台聚会。

家门口的娱乐

打卡围炉煮茶的年轻人，他们的过往生活里有过不少网红消费的印记，就像是旅游景点里拿着纪念册的游客，每逢一个热门打卡点，都要按上一枚印戳。

周楚楚喜欢新鲜、好玩的事，从没缺席过任何一个消费潮流。读初中时，她是班里最早去KTV的人，高考之后，她组局带着朋友们玩密室逃脱，刷遍哈尔滨有名的店。之后，她又成了剧本杀和狼人杀的高端玩家，露营和飞盘也都尝试过。就在一年前的冬天，周楚楚还窝在家里，买橙子、柠檬和肉桂、迷迭香等香料，做热红酒，守着圣诞节重温《真爱至上》，但今年，追过两部宋朝背景的电视剧，她突然爱上了国风，准备在家举办围炉煮茶聚会了。

这一次，围炉煮茶不是北上广深杭的专利，新中式茶馆组队涌现于长沙、郑州、佛山、成都等南方一二线城市。在网红消费项目上，这些城市的年轻人，已经渐渐追赶上来，他们有自己的生活逻辑。

陈鸣就打算毕业后留在武汉，他觉得这里生活的丰富度，和北京“已经差不多”，但压力却小很多，可以实现“精神上的北上广”。比如，他会在会员日去山姆购物，尝尝上新的奶酪包和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的龙井酥；也会去网红咖啡厅跟朋友玩桌游，去布置得十分有动漫感的露营农场野餐。只要他想，他可以去打卡任何一家网红店。

更重要的是，疫情之下，年轻人一直在寻找新的生活调剂。面对远行的种种不确定性，家门口的娱乐成了首选，比如去茶馆围炉煮茶。大家需要短暂的喘息空间，时间不用多，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所谓的“松弛感”，在茶馆就可以快速实现。邹容锦常常发现，客人们一坐在桌子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放低说话的声音”，很多年轻人告诉她，这是在商场里逛街得不到的放松。

和奶茶店的即买即走不同，围炉煮茶可以坐上一下午，更适合跟朋友聊天或是办公，这赋予了中式茶馆一些休闲、社交，甚至是有点轻商务的色彩。小影有个长期的想法，她想把中式茶馆做成年轻人的“第三空间”，“就像星巴克，大家可以来这里学习、工作、谈事”。她的店很大，客人也都很年轻，最小的是还在念高中的学生，“我希望他们常来，待多久都可以”。

至于茶馆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小影想得很明白，她觉得围炉煮茶只是一阵风，明年天气渐渐变暖，客人一定会减少，她必须不断变化，不断上新。她的最新一步正在进行，为了迎接月末的圣诞节，一个充气的圣诞老人爬墙玩偶已经上墙，用造雪机打造的人造雪地正在铺满院子。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打卡“冬日圣诞版”的围炉煮茶。

小影为圣诞节准备的圣诞老人爬墙玩偶。图 / 受访者提供

运营 | 月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