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敲电子木鱼，见机甲佛祖，取赛博真经，见初音未来。”你有敲过时下流行的电子木鱼吗？电子木鱼是苹果应用商店APP Store免费榜上排名第二的软件，敲击屏幕就等于在敲木鱼，也可以设置自动敲击。它发出白噪音，拥有使心灵放空、增加电子功德、超度老板等功效，满足玩家的解压要求。

电子木鱼的一大主要功能是与看地狱笑话的缺德快乐进行功过相抵。除此之外，使用电子木鱼的人也认为，敲击电子木鱼可以积攒功德，或者是实现“烦恼-1”。这些概念原本源于佛教，追根溯源就可以发现，过去的人们和今天的我们在追求上有相似之处，当然做法上的偏差极大。或许通过对照古人消除烦恼和积攒功德的做法，我们能更好地意识到今天自身的处境。也许有人会说，电子木鱼又不是真木鱼，赛博佛祖也非真如来，敲电子木鱼的人不是信徒，只是玩家。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些做法虽然载体不同，最终目的却很类似。

地狱笑话与积德行善

请注意，以下笑话，如果你听完后笑了，可能有下地狱的风险。“为什么白人会养这么多宠物？因为现在不能养奴隶了。”“肯尼迪坐敞篷车——脑洞大开。”“医生：保大保小? 家属：保大。医生：骗你的，两个都没啦。”

地狱笑话指的是一类以他人的不幸开玩笑的笑话，但人们并非天生就会意识到某种笑话是不可以笑的。在中国舞台上广受欢迎的赵本山，却在2007年美国的一次演出上惨遭批评，当时的《旅美人士撰文：赵本山美国演出为何不受欢迎》等相关新闻曾经引发不少关注，《新京报》的报道中谈到，这是因为“许多海外华人不愿意看那些拿残疾人、肥胖者和精神病患者找乐的段子”。美国观众还委托律师以“违约、不正当得益、不正当商业竞争、疏忽和精神伤害”等罪名，将赵本山及多个演出主办单位告上法庭，“要求赔偿的金额在100万美元以上”。对当时的中国观众来说，这类新闻无疑是一种文化冲击。

如今，人们的道德意识已经发生了变化，意识到用自己的快乐放大他人的痛苦是有问题的，但实际上，优越感本身仍是笑的来源之一。在《古罗马的笑：演说家、弄臣和猴子》一书中，剑桥大学古典学教授玛丽·比尔德也谈到了“优越论”（superiority theory），主张笑是嘲笑或愚弄的一种形式。也就是说，笑总是会伤害到某一个人：我们往往会因为笑柄或让我们心情愉快的事物发出多多少少有些攻击性的笑，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其实是在宣示自己凌驾于他人的优越感。托马斯·霍布斯也在《法律诸要素》（The Elements of Law）中写道：“我们之所以会笑，就是因为在与他人的不足之处作比较时，一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些优越之处，并产生了一种突然荣耀（Sudden Glory）的心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里也写过：“当某人遇到飞来横祸时，即便是罹难者最亲近的人也会有的一种总藏不住的奇怪满足感，一种不管我们内心的怜悯和同情有多真诚，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感觉。”

这种“奇怪满足感”另一方面也遭受着良心的拷问和谴责。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谈及过灵魂的“三要素”——欲望、理性与激情。激情要素就分为优越的激情（想要被视为高人一等的欲望）和平等的激情（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获得尊重的欲望）。在向往着优越的同时，我们也向往着平等，希望人人都可以获得尊重。这也是人们在听过地狱笑话之后想要用电子木鱼等“法器”来“积德行善”的一大原因。

所谓“积德行善”里又有着更多层面的戏谑。在游戏社区taptap对电子木鱼的一条高赞评价中，出现了“功德光涨不用会引起功德通货膨胀”的说法，评论者希望木鱼制作者“加一个地狱笑话版块”——既然买了赎罪券，就可以继续看地狱笑话了。

是卷还是躺平

在APP Store里搜索电子木鱼，大部分介绍都离不开“解压”“让烦恼离开”等。许多人敲击电子木鱼也是为了获得心灵上的平静，用户可以设定每次敲击电子木鱼时屏幕上出现的文字，最常见的是“功德+1”、“烦恼-1”等。深究起来，敲击木鱼能不能增加功德、减少烦恼呢？

按照敦煌出土的佚名《历代法宝记》（774年间撰）和唐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二之上，哪怕是做很多好人好事都不算功德。这些记载中，梁武帝对达摩祖师自夸，说自己一心护持佛法，建寺、抄经、度僧、造像甚多，达摩祖师却说这些不是功德：“此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在的功德。”梁武帝不能理解，但达摩已经走了。在达摩这里，偏重于世间福报的是福德，“悟”到人自身的佛性才算功德。

在传统佛教思想中有着此岸与彼岸、清净与污染的差别，艰难修炼的最终目的就是获得静如止水的“清净心”，那么敲击木鱼等追求心灵平静的行为确实可以实现克制和自我调整，逐渐趋向佛陀之境界。不过，既然要平静和减少烦恼，就要把情感和欲念抛开，从这个意义上说，增加功德的功利想法和减少烦恼的佛教思想是矛盾的。

减少烦恼具有出世意味，增加功德则是世俗欲望。在达摩祖师那里算不得功德的好人好事，在道教里却可以算。功过不仅可以算，甚至还可以量化。布朗大学历史学教授包筠雅（Cynthia Joanne Brokaw）在《功过格：明清时期的社会变迁与道德秩序》中谈到，葛洪（约283-343年）的《抱朴子》中出现了功过格，这部书指导道教徒如何量化自己所积累的功德，以便得道升仙，比如300件功德将使人成为地仙，1200件功德能成为天仙。接着，《太上感应篇》里又融合儒道佛，承认积累功德亦可获得俗世回报。16世纪，浙江嘉善县的士大夫袁黄访问了栖霞寺的禅宗大师云谷。云谷告诉他，“命由我作，福自己求。”1570年，袁黄考中举人，这坚定了他抛弃宿命论、使用功过体系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人生中的生子、获得进士功名和官位等成就都是积累功德的回报。他的功过体系认可热心行善、积累功德的人就应该升至高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光是敲击木鱼还不够，功德增加需要真正为善才能实现。

即便是虚拟世界的功德累积，也不免笼罩这一层残酷竞争的现实光芒。人们不仅自己敲击电子木鱼散心，还进行着“功德值争霸战”，在功德值的角逐之中寄希望于“把佛祖变成榜二”。所以，如何在限定的时间里敲击更多次电子木鱼成为了一种挑战，用连点器、继电器来敲电子木鱼、用脚本刷电子功德，都可以迅速增加电子木鱼的敲击数，使得电子木鱼的游戏迅速“卷”了起来。虽然这里涉及的并非真正功德，也可以看到某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决心。

敲击电子木鱼说到底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并不会带来真正的改变。但或许，不论是看地狱笑话、敲电子木鱼还是想办法在游戏中作弊，都是当下人们在疲惫生活中的解压方式，是改变不了现状但至少让自己笑一笑的游戏态度。

参考资料：

从鼓励升迁到鼓励安分：功过格中的明清社会变迁与道德秩序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6635932.html

《旅美人士撰文：赵本山美国演出为何不受欢迎》http://www.chinanews.com.cn/yl/ytcf/news/2007/03-22/897917.shtml

“敲电子木鱼能见到赛博佛祖吗?”：“赛博佛学”亚文化观察

https://mp.weixin.qq.com/s/18ZtcV43hDAmpHAr9k_Q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