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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翟瑞民
随着新冠病毒感染被降为“乙类乙管”,以封控、隔离、流调和核酸筛查为主要手段的物理防控方式被取消,中疫情防控工作已进入新阶段。
抗疫三年,那些奋战在防控一线的工作人员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仔细倾听他们的真实声音,对于审视过去三年的防控工作,并为未来制定更完善的公共卫生政策都大有裨益。
界面新闻寻找了四位一线抗疫工作者,他们分别为乡镇卫生院医生、核酸采样人员、流调人员和基层社区防疫人员,请他们分享三年的抗疫经历和对当下防疫工作的观察。在这些亲身经历者看来,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后,虽然面临暂时性的药物和人员短缺问题,但在可预测的未来,人们的生活将恢复正常。
“现在最缺乏的一是人手,二是药物”
何医生(四川省眉山市某乡镇卫生院医生)
抗疫这三年来,今年是最特殊的一年,往年我们作为基层医院的医生,主要工作都是配合防控,比如采集核酸、协助封控等,但是今年到最后突然转变角色,要参与对感染者的救治,感觉很多方面还没有准备好,不管是人手,还是药物。
我们医院距离成都有100多公里,目前感觉本地疫情高峰还没有完全到来,现在每天接诊人数是原来的一倍多,没有下降的趋势;而且出门打工的人正在陆续返乡,估计患者数量增多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从医院的感染情况看,40多个医护人员,有将近20个已经感染了,所以我们判断峰值还没有到来。
现在最缺乏的一是人手,二是药物。医生带病上岗已经是常态,除非特别难受,可以在家里休息一两天,稍微缓解后又必须来上班。医院不比别的单位,镇上很多单位都暂停办公了,但是医院关门了病人怎么办?我们只能尽量安抚那些带病上班的医生。
药物方面,最缺的是退烧类药物和抗原试剂盒,一般乡镇卫生院应该储备一个月的用药量,但现在只能储备两三天的,想多储备医药公司也发不出来。还有一些药物因为卫生院级别不够,被限制采购。没有抗原,就无法判断是不是新冠感染,只能做核酸监测,但做核酸时间比较慢,遇到着急的发烧病人,只能凭经验“对症下药”,诊断就不一定准确。
我们医院相对还好,听一些同行说,有的乡镇卫生院运行困难,欠了医药公司费用,现在购进药物也存在困难。还有一些乡镇卫生院,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在这个关键时期,也很影响士气。其实,这些困难,每个乡镇卫生院多少都存在,主要还是三年抗疫支出太大了。
医院本身应该是治病救人的,但三年来我们的主要精力都用在防控方面了,对医疗业务提升重视不够,也限制了医生的成长。
抗疫的很大一部分投入都是医院自己掏腰包,这些成本看不到回报,像个无底洞一样。比如全员核酸筛查,通常出去采样需要半天时间,采样结束后还需要送到县城去检测。就这样来回奔波,最多的一个月,我们开车单是油费就支出1万多元。
比如医生佩戴的N95口罩,一个7元钱,医生每戴4-6个小时就要换一个。早前要求必须佩戴头套式的N95口罩,那种价格更贵,后来才允许待挂耳式。
参加疫情防控工作的支出还包括医生防护服、消毒液等。医院是差额财政拨款单位,很大一部分要自负盈亏。这些防疫的成本都要由卫生院自己承担。所以大家确实都比较疲惫,现在终于结束了,我们医生总体上对优化调整防控政策是欢迎的。
不过,现在调整的有些“突然”,我们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前段时间国家允许返聘退休后的医生,我们卫生院退休了十几个人,挨个打电话问了,许多都有基础病,有些七八十岁了,怎么敢再返聘?最后也就返聘回来一个人,快70岁了。人手方面现在看来没有任何办法,我们只能自己扛。
通过这些暴露的问题,我认为以后应该对基层卫生院在人才引进方面多一些支持,我们卫生院的医生基本上都是40岁以上,年轻人根本不愿意来。此前来了几个20多岁的医生,都是定向生,合同期满后可能就走了。还有一些临聘人员,因为不容易转正,流失量也较大。
所以,对于在乡镇卫生院工作的医生,如果能在评职称、升迁提拔方面出台照顾政策,也许会有利于年轻人留下来,不然再过一些年,等我们这一批人退休,乡镇卫生院恐怕就没有人了。
“工资诱惑大,但对长远发展不划算”
刘芳(广东省广州市某企业核酸检测人员)
我在大学读的是医学检验技术专业,毕业后在医院上班,二级医院工资低,工作了一年,正打算辞职的时候,赶上疫情爆发,几乎所有第三方检验实验室都有了重头业务——核酸检测。从医院出来,我就应聘进入广州一家实验室上班。
那是2020年8月,几乎所有实验室都缺人,证件是“敲门砖”,检测员要有临床医学检验技术资格证和PCR证(临床基因扩增检验技术人员上岗证),这些证件我都有,挺轻松就入职了。
之前没有工作经验,上班之前我们要先培训,熟悉核酸检测的操作流程。我们的实验室分三个区,第一个区配置试剂;第二个区加样,把采集到的样本放入提取的试剂中;第三个区扩增,把样本放入扩增仪,等待一段时间后,就能根据扩增曲线判断阴性或阳性。
我喜欢在二区工作,虽然二区比较辛苦,但相比一区和三区,那里不费脑力,检测员就像机器人,把试管里的样本一个一个移到反应板的小孔上。如果你实地走进第三方实验室,可能会感觉像进入了一个工厂。我经常跟同事开玩笑说,“咱们就像流水线女工,都是厂妹。”
2020年8、9月份,核酸监测主要是做单管,我们实验室一天要处理的样本量大概有2000-3000管,那时候二区只有我一个人,按正常的加样速度,我一个小时能做近400管,工作压力不大,所以还有时间“摸鱼”(注:意为偷懒,不干正事)。
后来,当一个行政区发现一例阳性,往往整个区就要做核酸筛查,样本量激增,核酸检测也开始做混管,一开始“10混1”,后来“20混1”,如果是全员核酸筛查,实验室里一天能收到20000-30000管样本。我开始频繁加班,最晚的时候,在实验室待到晚上10点多才回家,比较“卷”的同事甚至加班到凌晨1、2点。全员核酸的检测费用都是政府拨款,领导鼓励我们加班的时候,承诺有奖金、年终奖之类的待遇,但直到离职,我都没拿到这笔钱。
有人问,为什么样本量增加,核酸结果出来得却更快了?这涉及到做检测的流程。第一步是手动提取试剂,这个步骤一开始需要花费40分钟,后来更换了新研发的试剂,只需要10多分钟就能完成;最后一步是扩增,扩增试剂也分很多种,早先扩增时间需要40分钟,后来只需要半小时或更短时间。而且,随着业务量增加,实验室的人手明显越来越多,20000多管样本被送来时,会有将近20个工作人员在“流水线”上工作。
在实验室工作,我们要做一级防护,N95口罩、医用面屏、护目镜都需要戴上。夏天,我容易出汗,实验室空调温度开到最低,我还是汗流不止。最忙的时候,我连续上了14天班,手臂、颈椎都是每天酸痛。实验室会计算我们的加班时长,按加班时长调休,等到样本量没那么多的时候,我们会被允许休假。记得有一波严重的疫情过去后,我得到了7、8天的假期。
休息时,检测员可以参加采样工作,根据工作时长,实验室会提供补贴。采样其实比检测更辛苦。夏天采样时,穿着防护服,特别热,我感觉汗从头顶直流到脚跟。
采样工作跟服务窗口工作的性质差不多,要跟各类人打交道,有些人不配合,有些人大声嚷嚷,有时候人们之间甚至会起冲突。这常会让我想到,在医院上班的时候,在门诊窗口轮岗,每天都有一大批病人来问相同的问题,上班前我总是告诉自己,“今天一定要心平气和地回答大家的问题。”但往往上班一小时后,我就又忍不住开始“鬼吼鬼叫”。
后来,很多采样点的窗户上都会贴着有指引功能的纸条,可能采样人员被问了太多次,已没有精力再挨个回答。今年开始,采样人员和来做检测的人之间已没有太多交流,人们对流程很熟悉了,动作也更机械,但我觉得,对采样人员来说,这反而可以减轻工作的负担。
今年上半年,我感觉自己不想再做检测员了。即便收入不错,但流水线工作就意味着重复,意味着我没办法在这件事情上得到技能提升,事业的发展也被固定住了。
下定决心辞职没花费我太多时间,但在找工作的过程中,我又做了两个月兼职检测员。这份工作“诱惑力”真挺强,我也没想到,兼职比正职更赚钱,我第一次兼职,工资是一天(12小时)800块,第二次是一天1000块。但我一直提醒自己,从职业规划上来讲,消耗在“做核酸”里太不划算,以后履历上只能写“做了三年核酸”,那也太拿不出手。
现在,我回到了家乡武汉,在一家体检公司工作。每天工作繁忙,我参与的检验项目比之前多了很多,我想先积累和学习,之后再看有没有机会进入三甲医院上班。不管怎么说,在医院工作,听起来还是要比第三方实验室体面很多。
“打电话询问行踪,经常被怀疑是骗子”
橙子(福建省晋江市流调人员)
流调员全称为流行病学调查员,负责在抗疫第一线,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工作,对疫情研判、疫情控制和防控决策提供坚实的技术保障。
我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成为流调员的。2022年3月,我的老家福建晋江出现疫情,前一天我还在正常上班,第二天村里就封控了,路口焊上了铁栅栏。陪奶奶去做全员核酸筛查的时候,听到村里广播在喊招募会使用电脑的志愿者。我本来就坐不住,爱给自己找事做,又觉得能帮上忙,就跟奶奶说,要去村委会报到。
村委会当时对志愿者的要求是,要连续做10天,要能守规矩。当时我心里还有点纠结,担心开工之后做志愿者会影响上班,没想到后来封控持续了一个多月,没办法再离开村子了。
做志愿者之后,我被安排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打流调电话。第一天早上,我们村被分配到1000多个电话。六、七个志愿者,两人为一组,一个人负责从电脑上把电话抄下来,等抄满一整页纸,就递给另一个人,这个人就负责打电话:“你现在住在哪里,做了几次核酸,健康码是什么颜色?”
晋江流动人口很多,今年生意不景气,很多人做临时工,去的地方比较多,出租房的管理相对没那么规范,人员住得也分散。我们打流调电话的目的就是收集整理信息,再统一录入系统。健康码为红色的人员信息会被录入镇政府的数据库,再由工作人员做进一步筛查。
另外村里还会收到市里安排的任务——对登记信息不明确的人群,打电话问清他们的身份信息,包括身份证号码。现在大家的防诈骗意识都比较强,沟通起来真是挺难。我每天都从早上8、9点钟开始打电话一直到晚上11点,就这样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时间。
刚开始,我打电话的语气很好。但总是刚说完“你好我是晋江防疫中心的……”电话就啪一声挂掉了。有人口气很差地回答,“哦,要干嘛?”我说,“登记下信息。”对方也会直接质疑,“你是骗子吧?”每次被人喊骗子,被挂掉电话,我心里总是很生气,但还是要接着打下一个。
有次在朋友圈,我看到有人说“打流调电话的都是骗子,大家千万不要配合他们。”实在忍不住,我打电话过去警告这个人,“这种信息,不要恶意传播。”
后来,村委会的工作人员来劝导我说,“当下大家情绪都紧张,你去跟别人争执,反而会让人更提防你,也会传播不好的形象。”在那之后,哪怕生气,我也不从言语上表露出来,遇到不配合的情况,我会语气强硬一些说,“如何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后面红码变不回来,也不关我们的事。”电话总被挂断,我会告诉对方,“你现在觉得麻烦不配合,但之后,电话还是会不停地打来。”
打不通的电话,我们一般会在系统上标注:用户无法联系上。一直不配合的人,我们也会备注:不配合。之后这些电话号码会被再次分配到别的村子,那里的志愿者也会继续打,直到打通为止。
“感染高峰已过,正在恢复正常生活”
周女士(四川德阳市基层社区防疫人员)
作为一名基层社区防疫人员,其实真正的压力还是在今年,尤其是奥密克戎变异株流行以后。虽说我国的疫情从2020年1月就已发生,但我们总觉得是很遥远的事,从没有想到会在身边大面积爆发。
我们这个村有三四千人,但村委会只有5个专职工作人员,遇到忙的时候就会通知村民小组长帮忙,但过去的2020年、2021年,基本上没有太多事。一般都是协助去接回一些从中高风险回来的人,送去闭环管理,或者为一些需要居家隔离的人贴封条、安装门磁。我们这里有两个比较大的工厂,很多人是在当地就业,去外面打工的人并不多。
但是今年奥密克戎扩散的很快,周边大城市都在封控,很快我们这里也有了高风险区。说实话有多少感染人数我都不知道,只是上面通知村庄被划为高风险区后,就必须按照高风险区域来管理。
基层社区的工作非常多,非常杂,上面要对接十几个政府部门,下面只有我们5个人。最开始封控的一周,我们几乎天天熬通宵,床铺都搬到了村委会,白天组织做核酸采样,给老百姓买药、买菜、上门查看居家隔离的人是否私自外出……晚上就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线上报了线下也要报,总是不断有新的表格发过来。
那段时间,困了就眯一会儿,醒来又继续报表,政府部门送来了一屋子方便面和自热米饭,饿了就吃这些。我差不多十多天没有回家,两个孩子本来在家上网课,没有人照顾,孩子就天天玩手机,学习耽误了很多。但是那种情况下,你只能选一头,还有别的办法吗?
做核酸筛查时,要把所有村民都集中到村委会,我们需要提前一天上门去动员,让村民第二天尽早来。一般会安排村民小组长维持秩序,我们几个主要负责录入信息,一次全员核酸采样要持续多半天。后来为了防止人群聚集,需要上门采集核酸,但采样的医务人员找不到路,需要我们亲自带着挨门挨户采样,但人手不够,必要时村委会会请人带路,这又要花钱。
我们村没有自己的企业,全靠政府下拨防疫经费,往年没有大面积爆发疫情时,一年拨款三四千元也能够用,但是今年就比较紧张了。有时候需要请人到村委会帮忙,工作一天才能给50元钱,我也想多给一些,但是经费有限。遇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还要雇车把他们接过来打疫苗,车费也是从防疫经费里报销。
老百姓并不是什么都配合,尤其是一些老年人不理解,比如通知他们接种疫苗,他们说“我们都不出门,打这个针有啥用?”我们就只有“磨嘴皮子”说服老人接种,对于不适合接种疫苗的,还要做好台账,上报给政府防控部门。有些老人实在不同意接种,我们需要做他们子女的工作,让自己的孩子去动员。
那次封控共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幸好结束了。本来是为老百姓好,但是如果听到一些难听的话,我们心里就很难受。我觉得,长期封控也不是办法,除非有工资,旱涝保收,不然像打工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工作吃什么?
现在政策放开以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相当于把健康的责任落实到了每个人自己身上,社区就是做一些宣传工作,动员他们继续接种疫苗,打了第一针的打第二针,打了第二针的打第三针,但也不是强制的。最近我们村里感染高峰已过去,基本上都感染过了,大家在恢复正常生活,都会好起来的。
(文中刘芳和陈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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