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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近乎空气般透明的河流,半天才看出是真的存在,阳光下布,水底的深浅脉络原原本本呈列。浅的微白,深的烟青,却都是仅有的一点着色,一阵微风吹皱,即可擦掉,过一刻平静了又回来。
13岁那年,袁凌离家去市里上学,第一次见到了汉水。在白光光的大堤下,感到自己不过是大堤上的一片小小衣物,他预感到,这是人生里的一个重要时刻。
离别家乡24年,袁凌做记者、写调查报道,从重庆到北京再到农村,关注的话题从尘肺病、留守儿童,到世间生灵的死死生生。生活在北京时,汉江成为南水北调的水源,和他一样喝上汉江水的,还有北中国的6000万人口。他一直想记录微白清透的汉江,每每打开水龙头时都想,“我需要为它写些什么。”
《汉水的身世》的写作横跨了八年时间,袁凌看到:移民坠入命运的漩涡,在宏大意志的笼罩下不断迁徙至陌生之地;河流上航行千年的代代船只,在禁渔声中靠了岸;八年的时间里,汉水的一部分偏枯逝去,另一部分则通向未知。袁凌观察到,移民们境况的分化更大了,他们有的安下了家,有的一次次逃回故乡;南方变得干涸,北方雨水增多,流迁千里的汉江水本是为了饮用,现在只是在北京冲刷河道,改善生态;游曳的洄游鱼,被密集的水坝阻挡了回流路线,浅水坑里埋藏着它们的尸体。
也有很多东西恒久不变,比如一条江流的气质。在采访中,袁凌细细描绘着汉水:它的质地自诗经《汉广》的传统起绵延至今:“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它有某种悱恻和遗憾。”他说,写江河与写人物没有什么不同,万物皆有灵,人是生灵,河流也是生灵,“要去靠近它,面对它,触摸它的水,就会真正感受到它。”
01 人是生命,河流也是生命
界面文化:在《汉水的身世》里,你用很大篇幅形容汉水的气质。河流是有气质的吗?
袁凌:河流的气质是很明显的,汉江很清,有秀美清澈的诗性,和浑浊的河流不一样。黄河豪放,长江浑厚,汉江则更多是《小雅》式的优雅,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汉水边的孟浩然写诗也是这种风格,清新淡泊,但又不是王维式的虚无,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它有某种悱恻和遗憾,但又不会上升到愤怒和冲突,就像汉江少有洪水,最大的洪水其实引发自人祸。
汉江流域和道家的关系也很深,有一种退隐和守拙的气质,无为而无不为,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是颓废的,在某些时候又会奉献出它的东西,就像君子一样。
河流的气质有很多微妙的地方,湘江同样也是很清秀的,可你一旦去触摸它的水,会感觉有点黏糊糊的,因为南方的土是粘性土,但汉江的土是沙土,你去靠近它,触摸它的水时,手掌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界面文化:你的《寂静的孩子》是留守儿童的故事,《生死课》则关于普通人的生死,《汉水的身世》不再书写人物,而是关于一条河流。这和以前书写人物的方式是否很不一样?写这本书的时候有没有受到生态文学的影响?
袁凌:写的时候是有生态文学的意识,这本书的写作对象是河流的生命,不是专门去写河流的移民、交通或者南水北调。
写河流和人物是统一的,我的写作始终是以生命为对象。因为生长在乡下,很久以来都觉得万物有灵,以前写《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还有《生死课》,里面都会关注到动物和植物的生命。有机体是平等的,写一条河和写一个人、一个矿工和一个知识分子,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都是当作生命来写。河本身是涌动的生命,河的生命又哺育了万千子民,我没有在这些东西中间设立绝对的界限。
我不去追中心和主题,不去计较它的概念有多大的重要性,是不是处于时代话语的中心,人类、动物、植物都是生命,这也就是自然文学的精髓。
02 汉水付出了很多,但中国人对它的认识不多
界面文化:这本书前后花了八年的时间,为什么花费这么多的精力?
袁凌:汉水是我的母亲河,我从小对它就有感情。我很多年前写过一个长篇散文,更多是个人和母亲河的关系。后来因为南水北调工程,我在北京喝上了南水北调来的水,觉得需要从个人感情出发,到达更宏观层面的写作,否则体现不出来汉水对中国人的意义。这需要时间。
界面文化:你觉得汉水对中国人的意义是什么呢?
袁凌:从历史上来说,汉水和中国人的关系非常密切。在先秦和汉代时,人们常说的“河汉”是指黄河和汉水,“江汉”则是汉江和长江,但很少把长江和黄河并提为“江河”,可以看到那时汉水的地位比现在要高。
因为周代的时候核心统治地区在陕西,离汉水流域并不远,所以诗经里有《周南·汉广》这样的诗,汉水那时候比较接近中央王权的统治区域。从汉代到唐代、北宋,中国王朝的首都都在西边和中轴,而且一直没有离开过约北纬34°的线(汉水北边不远的纬度)。
当首都建在长安洛阳的时候,汉水特别重要,因为汉水整体是东西流向,但下游是南北流向,它从丹江口开始往南流,一直流到长江。南方的船只可以从湘江、长江经汉江北上,配合车马,运送粮食物资到长安和洛阳。在古代,汉江曾经是漕运最重要的河道,一直到修了大运河后,跟大运河一起承担漕运的使命。北宋灭亡之后,中国的首都东移到临安、南京和北京。王朝的漕运不再需要汉水,而是依靠大运河,汉水才衰落成一条地方性河流。
所以,汉水在中国古代时一度很重要,中途衰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它的衰落又成了一种优势,因为它的水质保存得很好,是中国最清澈的大江大河,成了南水北调的不二之选——南水北调最开始想调长江水,后来因为水质不行,选择了汉江。
同时我也感到,汉水承担的代价是不堪重负的,毕竟它的水量不是那么大,所以我在书里写了水量不够、环境污染、汉水移民的问题。我感到它付出了很多,但中国人对它的认识不多,作为汉水边生长的人,写这本书首先是希望大家知道它的名字。其次是了解它在历史文化、漕运、南北物资的沟通上的重要贡献,不只是把它当作无足轻重的地方性河流。尤其是在眼下,6000万北京、天津和河北、河南人在饮用汉江水,还有更多人受益于汉水,譬如大家感到北京河湖公园的水变得干净了,因为它们都经过了汉水的冲刷。
界面文化:你提到了汉水几千年来宏观历史的变化,在你写作的八年时间里,汉水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袁凌:很多变化在当时只是预测,但八年后真实地发生了。最明显的是汉江的水不够用,在早期的规划里,头五年应该每年调水90多亿立方米,五年后每年调130多亿立方米,但实际上,直到2021年,每年能调到四五十亿立方米就很多了。汉水的缺水和北方水量的增多趋势更明显。丹江口正常的调水位是170米,理论上来说,只有蓄到170米时,调水才不会出现大的生态影响,但大多数时候的调水水位都没有到这个标准。
长江水位网有实时监测,除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丹江口水位一直都低于170米,前段时间我去看已经没有了信息。“南欠北丰”的趋势增加了,长江这几年少雨的趋势非常明显,尤其是2012年的南方旱灾。这个时候工程怎么办?要不要继续按规划标准从南方调水?
另一方面是移民的情况,刚通水的时候移民特别不适应,内心充满了怨气,现在12年过去了,移民生活发生了分化。有
03 饮水思源,除了思河也要思人
界面文化:一条江河的面向非常多,你在书里着重写的五个部分,分别是南水北调、移民、十年禁渔、水质和环保问题。为什么选择了这几个主题?
袁凌:第一章我写的是水资源匮乏问题,没有这个就没有南水北调工程;之后是南水北调涉及到近百万的移民,他们是直接的代价。饮水思源,除了思河,还要思这些背井离乡、艰难求生的人。
写航运是因为汉水历史上的地位主要是靠漕运支撑的,它的漕运功能和大运河相媲美,这其中也牵涉到大量的人,水运衰落后曾以此维生的纤夫水手船长、码头商户、老街居民,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水上的人没有用武之地了,其中还牵涉到水电和航运的矛盾、政策体制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一定要写关于航运的一章。
鱼和渔民也是很明显的问题。水坝多了之后,洄游鱼没办法回流,必然造成鱼的巨大危机。对比起来,长江也有洄游问题,但因为水坝不像汉江这么密集,没有这么明显。鱼受到威胁之后必然会出现渔民的危机,长江汉江十年禁渔,渔民上岸如何转型,生活面临巨大挑战。
最后一章的环保也是必须有的,因为南水北调之所以用汉江水,主要考虑到它的水质好。国家和当地对水质保护投入巨大,但上游经济大受影响,下游水少之后污染可能变得严重,上下游一碗水是否能够端平,有很多的诉求和矛盾。污水厂运行体制也有深层的症结。
界面文化:书中写南水北调的部分在阅读时有些难进入,可能是因为叙述更偏向宏观政策而非个体经历。这本书除了对人的关注之外,也出现了很多数据和政策内容,和你之前的写作不太一样。为什么开始重视这些宏观事实的呈现?写大的政策对你来说困难吗?
袁凌:写第一部分(南水北调)最难,写宏观的规划很容易空疏,我本来自己制了一张图,把汉江上有多少水坝、怎么输水的路线都标记出来,在网上我们找不到类似的图,只能自己画一张。宏观的叙事不像一个人的故事会把你带进去,要特别注重整体和细节的调配,但受制于个人采访的条件,工程的建设过程、内部决策的信息又是不够的,但不写这一章没办法体现出汉水具体的地位和它真实的处境与意义。我只能尽量把宏观的东西和细节穿插起来,以我和其他个人的行走和眼光来代入,譬如书中写了罗新跟汉水的渊源关系。
界面文化:移民是书中情感浓度最高、着力最多的地方之一,你呈现了一幅移民群像,有人艰难适应新的生活,有人选择了回迁旧址。和他们接触时最大的感触是什么?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袁凌:很多人一生都在移民,折腾了好几次,即便在没有移的几十年里,也不被允许新建房子,因为担心之后又要移民,补偿的代价会很大。
以为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结果又要搬迁。比如我在书里写的水娃子,他在搬迁到长江南岸后又逃回来,变成黑户在水上漂,到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好不容易建了土房子,安定下来之后又搬迁,在新地方适应得差不多了,又被要求搬一次,所以最后他完全接受不了。书里熊家湾一家人也类似,本来他们是船老板,后来生活在废墟里,儿子得了肝硬化。个体只能被动地迁徙,几乎没有机会去追求自己的生活。
04 人不是符号或样本,非虚构写作不等于非虚构文学
界面文化:记者的工作经历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有许多记者转型成为作家,近年出版的《重走》《失落的卫星》等都是记者的作品。你关注过这些书吗?
袁凌:当然关注过,我个人感觉,记者写作一个很大的弱点是非常强调真实感、注意节制和视角的有限。对于非虚构来说这是好事,有调查报道的底子。但从小说来看,这种写法很容易束手束脚放不开。
不过我觉得,记者经历从长远来看对写作有好处,它自然地带来社会关切和人文视角——就和汉水一样,它的弱势可能最后会转变为一个好事情——记者更有接触生活的意识,愿意和不同的人保持联系,而不只是待在作协体制里当官、重复一些套路、练习小说的技巧。记者比部分体制内作家或者文学青年更天然地带有人文视角。
界面文化:你曾在采访中提到自己反对社会学式的写作,不希望写的是样本和典型,你觉得这样的写作有什么问题?你如何评价现在的特稿写作?
袁凌:样本和典型是把人当工具,最后得到的是一个社会学的结论,这种写法可能是非虚构写作,但不是非虚构文学。我希望把“非虚构文学”这个概念提出来——要以人为中心、以生命为中心,而不是把人当作一个样本和典型。在世界范围里,文学的虚构和非虚构已经融在一块了,但在中国,传统非常顽固,主流小说太强调故事性和好看,写作技巧多数就是无巧不成书。
特稿虽然也是受到新闻的影响,要接近有代表性的样本,但写法是通过隐喻和象征进入文学性。但有时隐喻和象征也超过了对人物本身的关切,人变成符号,比起直接关心这个人的生活,还是受到了一些平台的束缚。
界面文化:《汉水的身世》关注的是宏观大政策下的普通人,你写作的时候会考虑题材和对象的公共价值吗?你怎么平衡公共性和文学性?
袁凌:文学性不在于文学技巧的多少,而在于你的核心是对生命本身的关注,还是社会理论、样本、政治热点,这是根本的分歧点。我写汉水不是因为它是重大题材,不是因为南水北调的工程重要,而是从我个人的情感出发延伸到宏观层面,二者又始终结合在一起,譬如我在北京作为一个普通人喝到调来的汉江水。我更关注江河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只是这个题材本身是有“硬”的东西,你需要把真实境况写出来,不是文学技巧能掩盖的。
界面文化:你一直在关注边缘人的苦难,有许多书写苦难的文本都陷入了“很苦很善良”的叙事,你怎么看这类叙事?书写边缘者困境的时候,是否会担心自己也落入这种叙事?
袁凌:中国文学里有特别多很苦很善良的叙事,总喜欢把普通人写成被动的、卑微的样子,我很讨厌这个传统。不反抗、不思考、不去穿透,停留在一种廉价的感动里,这是精神上的矮化。所以我一定要写出他们的诉求、愤怒和反抗,包括被异化的状况。要关心他们的实际利益,不能只是情怀,不能仅仅把汉江写成一个哺育万千子民的母亲河,但不去关心它的真实处境。
我希望可以和这个特别讨厌的传统拉开距离,唤起读者的不安——为什么这个事没有得到解决?而不是写成心灵上的膏药,文字被叹息、泪水和廉价的感动充斥。
(内文图片摄影均来自袁凌,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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