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声Pro 格鲁
「这里是鹅山,是你失踪的地方。」随着水墨质感的云山一点点拉近,南朝的《阳羡书生》有了实体。没有一句对白,仅靠中插的几帧字幕和诡异而写意的美术氛围,货郎送鹅的故事跃然屏幕。
这支强风格化短片来自开年以来最受好评的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该系列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B站联合出品。目前已上线三集,风格迥异又都蕴含中式美学,超过10万人打出了9.5分的豆瓣高分。
该系列在叙事上涵盖了志怪小说改编、神话新编和纯原创故事。同时,为了丰富《中国奇谭》系列的多元视觉风格,八部短片分别找到了不同领域的杰出创作者,呈现了CG、手绘、剪纸、定格、二维混三维等制作技术。
不少观众在被《中国奇谭》惊艳后,期待上美影能重现昨日辉煌,尤其在《三体》表现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重拾了对国创的信心。
老艺术家们甚至鼓励年轻创作者「步子再放开一点」。B站持续发力短片扶持计划,也为市场培育了更多能做完整动画项目的团队。
B站有UP主将《鹅鹅鹅》中的狐狸书生解读为欲望化身,货郎在鹅山的「失踪」是迷失在了欲望之海。回到行业本身,总导演陈廖宇认为,中国动画有一个相对的断层,中间也一度迷失过方向。
如今,「中国动画进入了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阶段」,对个体来说「找到自我」是成熟的开始,对产业也同样如此。「我们想把断掉的那块连起来。」
风格探索
不同于长片创作,陈廖宇认为短片更像是「散文」。风格化的短片重在结构精巧、故事创新,以及全新的视觉风格,可以充分探索艺术与技术的可能性。
成立早期,上美影就有创作短片的传统。2020年底,上美影内部立项了《中国奇谭》的短片集项目,决心继承这一传统。此外,中国动画也将走过一百年,动画人们希望能对这一重要节点有所表达。
创作者和中国动画行业都需要找到自我,陈廖宇讲到,《中国奇谭》立项之初就明确了要有传统文化的基础,并做出一些自己的创新。
而「奇谭」是中国传统神话中极具代表性的概念,每个国人都对它有些具象记忆,同时创作者也会对奇谭故事有自己的理解和不同的诠释。如此一来,项目整体的主题「既具体,又开放」。
「动画片的创作应该在内容、形态、风格上具有多样性,这也是上美影的前辈们留下的一种精神。」因此陈廖宇在最初策划时就确定《中国奇谭》要囊括当下的主要动画创作类型,最终呈现上有剪纸片、水墨片、定格动画、纯三维动画,三混二等多种效果。
项目选人的标准,实际上是根据作品的需求去逆推的。为了丰富整个系列的多元性,陈廖宇找到了擅长不同风格和技术的创作者,年龄多在三四十之间。他认为,这个年龄正处于创作欲望、兴奋度最旺盛的时候,也完成了基本经验积累,缺少的可能是一个机会。这个阶段的导演最容易带来新的东西,创作更有生命力。
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脱胎于《西游记》,但只沿用了一些基本设定。导演於水将视角调转至从不被聚焦的平凡小妖,讲述了它为大王勤勤恳恳做着「捉唐僧」的边角料工作,以及受到的不公待遇。观众共情到,「句句不提打工人,句句不离打工人」。因为这一创作思路,取经之路不再只是师徒四人的故事,西游的世界更加生动,也有了更多当下性。
在设计美术风格时,於水考虑到故事题材需要观众有代入感,便选用了叙事性较强的画风。后来又和美术总监一起研究国画中的透视、光影等绘制方法,增添到作品之中。
《鹅鹅鹅》是目前个人风格最突出的作品,也让很多观众大呼「不明觉厉」。中式美学讲究意境留白,充分地欣赏中式美学,需要一定的审美积淀。但这又不是一个晦涩枯燥的故事,即使不能全部看懂,也能品味出一些小细节的趣味和画面的美感。
该集导演胡睿小时学过国画,特别受到明清画本小说当中插图的影响,后来又接触到表现主义电影。他认为,风格是慢慢融汇而成的,小到布光的方法,大到意向从何而来,都是一步步才摸索出自己的创作经验。
产能支持
观众能够看到这样风格多元的实验性短片集,离不开出品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B站的支持。
美影厂主要负责内容层面整体的统筹和制作。在一年半左右的制作周期中,陈廖宇会定期组织所有创作者一起开会,导演们不仅有了稳定的创作交流场景,也会互相「较劲」,一起在分镜、造型等方面进步。
因为志怪小说的改编需要大量填充工作,《鹅鹅鹅》前后改了四版,胡睿甚至因此得了肌腱炎,他曾坦言自己遇到的困难和教训是八个短片中最多的。得益于总导演和团队技术、制片伙伴的支持,这部短片才能呈现出如今极致的面貌。
在这个过程中,团队不会太担心作品的艺术形式因为过于个性而不被观众接受。陈廖宇认为,创作者只要把作品做得够极致,营养够丰富,它的内核就会和观众引起共鸣。「独特的形式从来都不是障碍。长远看,这也是对观众的一种培养和教育。」
上美影至今有一个传统,凡是重要的项目,退休的老艺术家也会参与艺术委员会为年轻人出谋划策。这些创作过经典的前辈在当时是非常前卫极致的,如今很多考量也依然更为周全、开放,这次创作也让导演们有机会获得了指点。
B站则通过和上美影之间设立联合监制委员会的形式提供资金、资源,以及创作产能上的扶持。委员会能帮助艺术家去理解商业的需求,同时也帮助商业化团队更准确地提出制作需求,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从平台的角度,B站会更理解用户需求和喜好。通常商业项目中,平台会帮助创作者把故事结构掰得更细,避免一些细节被观众忽略。但B站副总裁、《中国奇谭》总制片张圣晏表示,没有把《中国奇谭》当作一个普通的商业项目。
「《中国奇谭》偏写意,理解和审美上有一定的门槛,我们也还是没有那么操作,而是尽可能遵从导演本人的意图。晦涩就晦涩一点,整体的艺术气质能够得到保证是最重要的。」
平台开放的态度,没有过多商业预期,给了创作者很好的发挥空间。近年来不同平台也推出了多个动画短片扶持计划。2022年,B站就通过「胶囊计划」发掘了一批新锐创作者,并制作了12支短片。腾讯视频也上线了此前扶持计划下产出的《白日梦短片合集》。
张圣晏认为,短片项目的制作周期和预算相对聚焦,导演可以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风格化上,在某些视觉点上攀登高峰,创造奇迹。与此同时,项目会极大依赖导演个人的风格,造成产能不足的问题。
B站希望扶持具有创意的个人导演和团队,帮助他们去嫁接中期的产能,让优秀的创意团队不只能够做短片,还能做量更足的长片动画。
「中国性」
从微观上讲,每一个导演,或者每一家公司都渐渐会形成自己的标志性风格。陈廖宇认为,中国动画下一步将要看到的自信,应该关于「中国性」这个概念,并被越来越多元地去诠释。
在《中国奇谭》中,「中国性」就并非只有一种表现形式。如第三集的《林林》,导演杨木称自己当时接到的就是一个半命题作文,总导演要求他出一个全CG的短片。杨木没有用符号化的中国元素,而是用阴阳太极二元对立的东方内核塑造了整体的中式美学意境。
细节之处,杨木加入了一些笔触效果,以打破三维的写实感与中国风的冲突。同时采用了定格动画的形式,让画面有「拙」的感觉,破掉一些流畅感,更贴近中国人的表达方式。人物光影上,《林林》也少用三维动画通常采用的轮廓光,以高对比度拉开人与背景之间的距离,仿制国画的留白氛围。
「无论用没用传统技法,我们总体上都希望这个故事能带给观众新意,但又好像和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渊源,有出处,有来源。」陈廖宇透露道,八部作品中也都或多或少有对此前一系列经典作品和历史的致敬。有的是手法,有的是声音,都蕴含了导演们自发的不自觉影响,并不是为了致敬而致敬。
在短片《鹅鹅鹅》中,鹅山的灵感来自北宋书画家米芾的「米氏云山」。兔精变出的屏风,其纹路来自宋代的花鸟技法。而瘸腿的狐狸书生则致敬了胡睿最喜爱的上美影经典动画《天书奇谭》,阿拐这一角色从童年影响他至今。
「这个事也体现了这次创作文脉上和前辈们的关系,以及我们这些人也只能是,我觉得是追随者吧。」陈廖宇也表示,从更长远的历史尺度来说,他们有一天也会成为前人,希望今天的创作,也能给后人留下些新的东西。
《鹅鹅鹅》兔子造型参考北宋画家崔白的《双喜图》
不少观众将《中国奇谭》比作是国产版「爱死机」,但张圣晏认为,虽然同样是一些很好的技术向短片,有创意和脑洞,但《中国奇谭》这次成功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它前面的中国二字。「这种基因来自于上美影时代,观众会一瞬间唤醒关于《天书奇谭》《九色鹿》等作品的记忆,是刻在每一个中国人DNA里的那种记忆。」
以《鹅鹅鹅》中的「吞下」心上人和爱死机去年的「吉巴罗」对比,后者展现了女妖被吞噬前每一个的血淋淋的细节,让观众感受到切身的残忍和痛苦。而胡睿要用剪影、用屏风,只传递一种意向。这就是导演为了避免视觉冲击,代表了一种含蓄内敛的中国式审美取向。
鹅女耳坠随风散去,以及货郎的「失踪」,都是导演对于一种状态或者心理上的美感捕捉——和美丽的东西稍稍相遇后,内心的不平静有增无减。身体和心灵都迷失在了鹅山中。
即使看似平静,内心却早已风起云涌。《鹅鹅鹅》不语,但观众早已浸入它编织的梦,这是中国人审美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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