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每日人物社 常芳菲

编辑 | 金匝

两次延档

在中国影史上，《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怕是一个特例，从上映春节档，到宣布改档至2月，只用了不到48小时。

李一凡从事电影宣发5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有电影从春节档上撤下。尽管早在官宣延档之前，他就听说了调整影片密钥有效期的消息，但他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几小时之后，1月25日晚间，他所在的中国乒乓出品方恒业影业就发布声明，称撤出春节档期，改为2月17日大规模放映。在这份声明中，更是少见地、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宣发团队——“在决策、筹备、推进工作中存在重大失误和严重不足”，才让影片在春节档陷入被动的局面。

这种“被动”，也完全体现在了票房成绩上。上映第一天，《中国乒乓》排片率达到10.2%，排名第四，而当天的票房却在春节档的7部影片中垫底，只有2926万元。第二天，影院经理依据票房贡献率，迅速对排片做出了调整，《中国乒乓》的排片率腰斩到只剩4%。

再看整个宣发过程，都十分仓促。眼看上映第一天就票房垫底，导演邓超、俞白眉和几位主演，临时在新浪开起了直播。镜头前的邓超看上去很疲惫，很难把他和四天前在春节晚会上差点跳出画面的那个邓超联系在一起。面对主持人排片的提问，邓超保持沉默，反而是俞白眉心平气和地解释：“过去几年影院也很难，我们迟了两天是客观事实，影院基于经济效益的排片非常合理。”直到发现直播间人数超过800万，邓超脸上才重新有了笑容。而宣传人员甚至没来得及给参与直播的观众准备互动礼物，最后只能抽取主创团队身上的卫衣。

除此之外，李一凡也觉得，比起另外几部电影，《中国乒乓》的宣发团队，没能及时传播点映期间的口碑，同时在宣传的策略、节奏上也有偏差。猫眼专业版数据显示，《满江红》的宣发物料播放量达到3053万，同时围绕电影内容剪辑了短视频分发；《流浪地球2》的宣发物料播放量也突破2000万，同时还有刘德华的“数字生命”、主创拜年短视频提升了热度。而《中国乒乓》的影片热度，即使在上映当天，都排在春节档7部影片末尾，宣传话题单一，只集中在鹿晗、陈赫、迪丽热巴等明星转发微博上。“总之辜负了两个导演和主创团队的用心。”李一凡承认。

影院经理对此也有最直接的感受。济南百丽宫影院的总经理董文欣在微博上解释，影院线下的宣传不容忽视，“醒目的物料会让观众对影片产生兴趣”，而她所在的影院，连《中国乒乓》的海报展架都没有收到，“宣发没做好确实是事实”。

今年春节档留给7部电影宣发的时间的确很少。《无名》的路演和公映，几乎是同步开启；《流浪地球2》的路演，直到上映第五天才公布了具体城市。《中国乒乓》的命运更加跌宕，这已经是这部电影第二次改档。原本定在大年初一上，但在开启预售的前一天，它就因为修改主演姓名、重新配音，临时延期到大年初三。在影片中，邓超饰演的角色原名蔡新华，丁冠森饰演角色名为刘国亮，分别对应前中国乒乓球队总教练蔡振华和刘国梁。而在修改后，邓超饰演的角色变成了戴敏佳，丁冠森角色名换成侯卓翔，同时删除了彩蛋——这种临时调整直接打乱了宣传节奏。

《中国乒乓》背后的出品方恒业影业，并不是一家新手公司，相反，它是行业内“以小搏大”的高手。恒业成立于2007年，以发行低成本的恐怖片起家，从《午夜出租车》《异度公寓》到《京城81号》，恒业靠风格惊悚的海报和恐怖片的固定观众群，总归是赚到了钱。

通过发行这些影片，恒业影业总裁陈辉才认识了吕建民，也是《战狼》的制片人、出品人。两个人建立了合作关系后，《战狼》成为了恒业最成功的发行案例。“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这句台词打动了陈辉，也成了整部电影的宣传核心。此后《战狼》的宣传几乎都围绕爱国主义的情绪展开，十几款海报的正中心都印着这句台词。这种策略，最终助推《战狼》票房达到5亿。

巧合的是，《战狼》曾为了避免同进口大片竞争，经历过改档，最终获得了超出预期的票房成绩，而8年后的《中国乒乓》，最终也走向了相似的命运——为了避开春节档其他强劲对手，不得不改档。

▲《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改档声明。图 / 猫眼专业版

不被看好的人

90后陶淇，这次只选择了《中国乒乓》一部电影，因为在春节档动辄几十元甚至上百元的电影票里，它最便宜，只需要19.9元。

原本，她抱着是看一部烂片的预期走进电影院的，毕竟，邓超+俞白眉这对搭档，“看到名字就已经害怕了”。从《分手大师》《恶棍天使》到《银河补习班》，邓超和俞白眉一共获得了21亿的票房，但对应的豆瓣评分，分别是5.1、4.4、6.2，票房和口碑之间，一直存在巨大的错位——这也是陶淇“偏见”的来源。但看完《中国乒乓》，陶淇有些改观了，最终给了这部电影7分，她认为这是邓超、俞白眉创作的电影里最好看的一部。

著名影评人梅雪风对《中国乒乓》的评价也是，“还真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一反之前二人所拍摄的那些荒诞无稽的充满着塑料味的癫狂喜剧，这两人拍起正剧来有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节制，无论是剧情设置还是演员表演以及节奏上都称得上拿捏得当。”但他觉得影片的不足也很明显，因为“缺乏更深层次的剖析……有些照本宣科”。

“献给每一个不被看好的人”，是《中国乒乓》的宣传策略，也是邓超和俞白眉本人的写照。电影里的情节，和现实中主创团队的遭遇，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文。

《中国乒乓》取材于中国男乒的低谷时期：1989年，蔡振华在意大利执教生涯的第四年，他把意大利的成绩提升至欧洲第七，而这个时候，国家队总教练许绍发向他发出了回国邀请，但没有给出任何优厚待遇的承诺，“回来什么也不能给你”，许绍发没想到蔡振华还是一口答应。

外界期盼的逆袭故事并没有发生。1989年多特蒙德世乒赛，男子四项比赛全军覆没；1991年日本千叶世乒赛，输给了韩国、捷克斯洛伐克，仅险胜加拿大队，团体排名跌至第7。此时，蔡振华才接任了男乒主教练的职务。在接受采访时，蔡振华重复了30多年前的就职讲话：“五虎将的任务就是一句话，拼死命打翻身仗。”

对于戏外的主创邓超和俞白眉来说，这部电影的任务同样是打翻身仗。

如果没有《分手大师》《恶棍天使》《银河补习班》，邓超和俞白眉大概都不会背负如此巨大的争议。在同时代的演员中，邓超早早通过参演《美人鱼》《烈日灼心》证明了自己驾驭商业片和文艺片的能力，电视剧和综艺，也给了他坚实的观众基础；俞白眉也曾经靠担任《西安虎家》《无敌三脚猫》等影视剧编剧，积累过不错的口碑。

直到《分手大师》出现。原本，这只是邓超出品的一部话剧，而光线传媒总裁王长田看到后，直接找到邓超和俞白眉谈起了电影版的改编。彼时，光线传媒投资的《人在囧途之泰囧》拿到了12.6亿票房，成为当年的年度票房冠军，影视公司们突然发现了笑声的价值。后来，和好莱坞影片《变形金刚4》同天上映的《分手大师》，靠着邓超、杨幂的号召力，获得了6.7亿票房。

这只是故事好的一面。另一面是，早在上映前，著名编剧，同时也是导演陆川父亲的陆天明，曾发微博炮轰此片恶俗。而上映之后，也有许多观众认为这部戏从头到尾的笑点都尴尬、荒唐。

邓超和俞白眉并没有因为恶评止步，短短一年后又推出了《恶棍天使》。这部投资5000万的电影，票房定格在6.5亿。出品方光线传媒曾发布声明，称这部电影的票房超过了公司上一个财年营收的50%。

这些看似挣着钱的票房成绩，最终透支了邓超和俞白眉。投入真金白银的观众，不记得邓超口中顶级的摄影师、造型师，只记得扮丑的孙俪和一身铆钉服的浮夸邓超，和豆瓣给出的4.4分，邓超和俞白眉，也就此归入“烂片制造者”行列。

▲《恶棍天使》宣传照。图 / 豆瓣

在当年以网友评分为基础的“金扫帚奖”评选中，邓超因为《恶棍天使》，成为“最令人失望男演员”，俞白眉得到“最令人失望编剧”。两人也是在路演现场，第一次发现彼此成了“劝退组合”，甚至有网友好奇，邓超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俞白眉手里？言下之意，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证明过自己的影帝，要孜孜不倦地导演烂片。

当时，邓超的应对是，情绪化地面对负面评价。2015年12月27日，邓超在一小时之内连续转发了78条《恶棍天使》网友好评微博，并且每一条都搭配“碗得服”（wonderful）以及一个狗头表情——这让他掉粉17万。

面对媒体的提问，他也选择防御的姿态，把自己和金·凯瑞、卓别林放在同一个序列里，说“这（恶评）是喜剧逃不掉的命运。我是拍给观众看的，不是拍给评论家看的”。他对于自己未来的导演之路非常乐观：“等我再做二十部，咱们再看看吧。”

但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观众的信任和投资一样有限。看过一系列既往作品之后，很多观众，也许在一开始，就会选择放弃“导演邓超”，而筹备5年的《中国乒乓》，也正在承受这种信用透支的后坐力。

直到几天前，《中国乒乓》的路演上，邓超、俞白眉承认了观众负面评价给自己带来的伤害，他们都曾经看过彼此面如死灰的样子。在直播上，俞白眉剖白：“没人想拍一个失败的作品，我们总是想着这一次会很好，却总发现自己和观众不在同一个节奏里。”

▲《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预告。图 / 豆瓣

寡头游戏

也正因为如此，《中国乒乓》不愿再面对一次失败。上映3天，4200万元的票房，不改档，面对的是必然是惨败，而改档，尚且还有一线转机。

春节档的竞争，已经变得愈发残酷。

10年前，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正式开启了春节档，那时的影院排片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拥挤，《西游·降魔篇》在短短7天内，获得了超过5亿票房，远超其他几部电影票房的总和，靠一部电影的力量，将同档期票房增长率拉高至90%——这是所有电影从业者第一次发现春节档的价值。

这之后，才有了导演郑保瑞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在2014年春节破10亿，同时刷新华语电影首日、单日票房纪录，再后来，有了互联网平台通过“票补”，贴钱换取春节档的票房增长空间。

观影习惯养成后，尽管票补力度减弱，但春节档的厮杀愈发激烈，最终形成的局面是，往往只有1-2部头部影片杀出重围，最终盈利，腰部和脚底板影片，甚至连声音都很难听到。

比如2021年，《唐人街探案3》最早一骑绝尘，拿下了40%的排片，短短3天后，贾玲的《你好，李焕英》靠口碑完成了逆袭。这两部电影，瓜分了春节档八成票房，以至于路阳执导的《刺杀小说家》仅入账5亿票房，有刘德华的《人潮汹涌》，也只能以1.5亿票房惨败。

同样的故事也在近两年发生。2022年《长津湖之水门桥》《这个杀手不太冷静》一共揽下38亿票房，占比超总票房的60%，而今年的《满江红》《流浪地球2》两部电影，也贡献了整个春节档70%的票房。

▲ 截至1月29日11点，春节档排名前三的电影，票房合计突破50亿元。图 / 猫眼电影专业版

张远是北京一家连锁影院的经理，在听到《中国乒乓》改档到大年初三的时候，他一度觉得这不全是坏事。避开春节档竞争最激烈的大年初一，如果《满江红》和《流浪地球2》有一部的上座率和票房没达到预期，《中国乒乓》就还有机会。但在上映的当天，两部电影都几乎满场，他知道这部电影大概率会成为牺牲品。

一旦有两个头部电影撕咬很紧，最终占据了绝对地位，其他几部再去瓜分剩余票房，基本连回本都没有可能，更别说大赚了。可以说，《中国乒乓》临时撤档，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电影的命运也和时代情绪紧密相连。集体主义情绪退潮也会影响这部影片的票房。张远想起2020年9月上映的《夺冠》，主创团队云集了陈可辛、巩俐、黄渤，最终票房只停留在8.3亿，而《战狼2》如果在今年上映，也不一定拿下56亿的票房。

承认失败是从困境走出来的第一步。据南方周末报道，《中国乒乓》筹备过程中，俞白眉曾经悄悄问过蔡振华的妻子黄胜，蔡振华有没有失落、颓丧的时候。黄胜说，当然，很多时候他都是咬着后槽牙才过去。影片尾声的场景，是训练场上对手的海报被摘下来，换成了运动员自己的——这也是邓超和俞白眉的人生体验，想要往前走，只能面对自己、战胜自己。

此刻，戏里戏外又发生了微妙的联结。提及延档，俞白眉想起《中国乒乓》戏里，中国男乒在哥德堡的比赛：“哥德堡那一场仗看起来我们没有赢，但这一仗会帮我们积蓄能量。”

改档2月17日之后，同样对手环伺。导演翁子光的《风再起时》，定档2月5日，漫威的《蚁人与黄蜂女》定档2月17日，春节档影片的热度仍未消退，电影撰稿人连城易脆认为：“失去春节假期全家一起观影的机会，《中国乒乓》的票房不容乐观。”

而身处其中的李一凡，不愿意假想可能失败的结果，“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我们都还抱着希望”。

运营 | 栗子

（文中李一凡、张远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邓超：我不要醒来 吕彦妮.时尚先生

2. 邓超：为什么不能竖着尾巴招摇过市，而要夹着尾巴做人 叶弥衫.腾讯娱乐

3. 看主旋律影片《战狼》如何夺得票房冠军.凤凰网

4. 都是拍卧底，张艺谋和程耳有什么不同.人物

5. 成为世界王者的前夜：电影《中国乒乓》与“国球”往事.南方周末

6. 邓超，做爆米花电影挺好.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