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毅:行业消失之后,曾经辉煌的工人们如何自处?|正午访谈

市场经济需要你时,就把你招揽进来。当商业改变、产业链断掉,这些人就被丢掉了。

2023年02月04日赵景宜 基隆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采访 | 赵景宜

 

工人下岗再就业的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多年之后,他们生活还好吗,家人和社会如何看待他们?们似乎了解不多。台湾学者魏明毅在《静寂工人:码头日与夜》一书回答了这些问题。

1960年代末到80年代,是基隆码头最繁忙的时期,大概有四五千位装卸工人。1990代末,全球产业链转移随着民营化的推进许多工人失业下岗,只有约800工人进入装卸公司。过去,他们工作清闲,薪水普通劳动者好几倍。失业后,一些人选择开出租、当保安,更多人呆在家里。2009,当魏明毅来到基隆做田野调查时,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死港。她访谈了20多位千禧年代初还在码头工作的人,这些人大多来自靠海的乡镇,面临许多无声的痛苦。魏明毅感叹道,面对生活的巨变,这些码头工人的内心会有很大的错愕,但不知道向谁言说。

过往码头繁忙时,有各种配套行业,还有红灯区、热炒店,以及有女性陪工人们喝酒聊天的茶店仔。魏明毅说,茶店仔代表了那个年代人和人之间绵密的往来。而今天,当科技提供了更多便利,人和人的关系却往往是“挂断、链接、挂断”

除了码头工人的失落,在与正午的访谈中,魏明毅还分析了时代变迁中的性别议题、人与工作的关系。 过去在成年人上看到的轻生议题,正慢慢扩及到更年轻的群体青少年的无意义感越来越普遍,”她说,“如果社会只鼓励人走某一条路,一定会造成不健康的后果。

以下是访谈实录

 

静寂的港口,失声的工人

正午:《静寂工人》的故事发生在基隆基隆离台北很近,只是一个37万人的小城。你能简单介绍一下基隆吗?

魏明毅:虽然台湾四面环海,但因为城市都盖着楼房,大多数人生活的地方并不会看到海岸线。一进入基隆的城市腹地,就会看到海港口。基隆有95%丘陵地带,你会看到山坡,一层一层往上爬的房子。

一般观光客认为,基隆就是去吃地方小吃的地方,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庙口夜市,那里人潮最多。跑完田野之后,我对这个地方的想法变得复杂起来。每次提到基隆,我会想桥式起重机,就是货柜的巨型装卸物。我会去观察,这些桥式机是运行的状态,还是闲置中。显然,国际货柜船的进出不再频繁,我会思考:基隆之后要朝向何处?当地居民怎么看这个港口怎么看生活的转变?

 

正午:你为什么用静寂来形容这码头工人?

魏明毅:静寂,影射了码头变得比较安静,也影射了码头工人的生活情境内心世界。这种静寂不是让人感到安顿的安静,而是寂寥,好像是死掉了。当地人常常和我说,没有船进来,这座港死掉了。你能清楚看到,船舶位置是空的。我常想象一画面一群人泡在一片海水里,一片毫无动静的海水。

除了静寂,我——失格、失声、用完即丢。最初,市场经济需要你,把你招揽进来。但商业情况改变了,产业链断掉了,这些人就被丢掉了。

 

正午:阅读本书,我感觉你像是摄像头一般的存在,记录了饭桌上紧张微妙的父子关系,还有丈夫向妻子要个抱抱的亲呢时刻。最开始你如何走进工人们的生活的

魏明毅:最开始我也没有进入他们家,而是跟着去一些地方,让他慢慢了解我是谁,我要做什么。这是一个彼此认识的过程,相处时间够长,从局外人变成被允许进入的局内人。

书中提到一个人,在候工室和我聊天。他说,你只是访问我们,可你不知道我们晚上轮夜班有多辛苦。如果只是很舒适坐在候工室访谈,很难问到真相。我说好,你什么时候上夜班,我就跟你上夜班。那一次,天还在下雨,我们在半夜十一点进码头,到隔天早上六七点。我从头跟到尾,他站在哪,我站在哪,他坐着,我才坐下。那一次我得到了他的尊敬。之后他开口跟我讲的话就不一样了。

 

正午:清水嫂的故事让人印象深刻。

魏明毅:清水嫂七十来岁,卖咸粥甜不辣,做田野时的房东。二十六号码头外到现在只剩下几家摊位。那片住宅区多是加盖的铁皮屋现在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几十户,多是老年人。

清水嫂一家的故事,可以说是港口命运的缩影:1972年,林清水辞去公职,成为码头的临时工人。最初赚的不多,清水嫂决定出来卖早餐。1979年,一名装卸工人一月能领一万多新台币,后来更高,是普通工人的好几倍。

让清水嫂不能原谅的是,丈夫开始对不忠,在外喝酒、泡茶,有了外遇。退休后,林清水中风在家,靠妻子照料。两个人用了全部收入买下土地所有权,修建成独栋小楼房。但他们四个子女因不同原因都离开了基隆。

 

正午:基隆港从1990年代末开始没落,大批工人失业。你访谈的那些工人如何面对这样的变化?

魏明毅:书里我提过一个从事码头运输的司机李正德。十几岁时他就在五金行送货,也一度出海当海运。1990年代,二十多岁成了码头的卡车司机,可以说是赶上了黄金期的尾巴。当时运输车队排着长龙,进港、出港,不分日夜地拖柜子。现在萧条得很,他们结束工作没有闲钱再去茶店仔,而是回家成为沉默的父亲

在码头,操作桥式机是一个很有职业门槛的工作很专业、被看重一个工作专业性越高,对时间要求又是高度控制的,那么就越难跨领域就业。假如一个行业消失了,二三十岁年轻人转职相对容易,但对中年人来说却是非常困难的。

很多人会说,这群码头工人为什么没有察觉到时代转变为什么不去做准备?但我请大家想象一当你月收入比一般劳动阶层高出了五六倍甚至十倍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被淘汰这些工人过去在高专业领域工作,没料到工作会消失。当们发现情况不一样,内心会有很大的错愕。而且,人们会说你要像个男人。这些曾经收入丰厚的男人,面对产业链的衰微消失,他们不愿意表达自己的不光彩。

 

停止向上流动,跳出市场竞争

正午:这本书提到基隆码头民营化后,很多工人下岗,只能去当保安、司机,或是失业在家。其实在1990年代,东北很多国营工厂也有下岗潮,那也是一种集体回忆。

魏明毅:台湾的情况是,非常强调个人努力这个因素。整个基隆码头民营化供应链改变,这样的集体事件被总结为一个简单的原因——你的本事不行。让单个的去遭受集体的处境,这一点值得书写探究。

 

正午:基隆码头在民营化之前,很多人不怎么上班也可以领高薪。有人认为,效率低下是国营工厂破产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你如何看

魏明毅:从码头工人观点看,过去的经营环境下,大家都是平等的,互相合作互相帮忙风险一起承担工人是主角。但民营化之后,老板是出资人,权力都在他手上。他会追求利润最大化,会压低成本,剥削工人。如果一个工人的时薪两百块,老板会想着让他领到一百。他不断要求提高产能,提高速度。如果不符合要求把工人开掉再另外找人。

 

正午:但也有人认为,国有企业有编制的人,和社会上的打工者之间,其实存在一种不公平。你怎么看?

魏明毅:国营和民营企业有各的问题。我正在写第二本书,讨论到体制问题。简单来讲,重要的是——人怎么看待自己和工作的关系。如果在国营事业的人想着轻松日子,那么其工作就会趋向于无意义化。讲直接一些,会朝向腐败。

民营企业的所谓公平,到底是建立在对人价值的看重上,还是利润的极大化上一个老板告诉劳工产能越高,薪水越高。这看是一个激励,也很公平但久而久之会形成一种职场文化——如果你的薪资糟糕,是你自己造成的。企业不要你,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按这种思路,我们忽略掉体制上不对劲的地方。人的价值会扁平化,你的产值多少,你的价值就有多少。这也是码头工人的困难来源,最让我难过担心的事

 

正午:疫情这几年,很多行业遭遇减薪、失业。在不断挂断、链接、挂断的现代社会,普通人如何自处?

魏明毅全球都在上演这样挂断、链接、挂断过程中国大陆的一些产业也在往东南亚转移,全球供应链都在变化。

与其讲普通人,不用人这个字。作为应该尝试停止向上流动,要跳出市场竞争,训练自己的移动能力,拿回人的尊严和主动权。简单来说,就是我不和人竞争,不以市场价值来评判以此找到一种让自己有尊严、自己喜欢、过得还不错的方式。

以我自己来讲,我的工作很多,但决定接哪个工作,不是依据哪个工作的钟点费更高,而是考虑是不是做得好,而且喜欢做。这样也可以磨练出更多能力。不要小看这件事,改变就像滚雪球,更多人停止所谓的向上流动,可以慢慢改变社会、改变体制。

 

正午:停止向上流动”具体怎么理解

魏明毅我们都鼓励小孩子成为金字塔顶端的人,但这种鼓励也会一些人压到更底层。只要这样的结构变,永远都有人轮流受苦。我想要去增加的,是移动的能力,是平行立体的,不只是往上。我们需要重新界定,什么是好的生活人生发展。如果大家都能意识到这些结构的问题,比如青少年的无意义感、人被扁平化、单一化等等,情况才有可能改善。

 

正午:你从事了20多年的心理咨询的工作,这些年来你发觉社会有哪些变化?

魏明毅我工作服务的对象很多轻生念头。台湾,男性自杀比例要高于女性,这和性别的刻板印象有关。我们总把自杀的问题去个别化、特殊化,这容易让人忽略社会的结构性问题。

如果这些年有什么变化就是过去在成年人上看到的议题,慢慢扩及到更年轻的群体。青少年的无意义感越来越普遍这背后和消费主义、开发主义有关,对人的评价越来越用产值来看,发展的路径也越来越单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样貌和特质,如果社会只鼓励人走某一条路,一定会造成不健康的后果。

 

正午:你去基隆做田野的初衷是为了研究自杀的议题。写完书后,有哪些新的发现吗

魏明毅写完《静寂工人》之后,我发现,轻生或寻短,表面看起来和某个事件有关。但了解这些人之后,才知道,轻生的决定主要来自一个人的生活感。

所谓生活感,是指一个人怎么生活在一个地方,怎么理解自己,怎么被这个地方看待。当一个人想要解释自己过得好不好时,社会文化一个暗示,过得不好,是你个人不够努力。这就是一种生活感。

简单来说,自杀议题,和一个地方的强势文化价值信念以及社会治理逻辑是紧密相关的。如果人们普遍认为,男人要有男人样,要有男人气概那么社会倾向是,只要经济数字漂亮,人就幸福。这样的文化和治理中,很多人无法诉苦,就丧失了生活感。

 

他们寻求的不是性,而是有人作伴

正午:在书中你提到伴文化。过去,码头工人们下班后常会光顾茶室,找女性陪喝酒聊天。这种关系很长久有些工人老了后,陪酒的女人也老了,会约着一起卡拉OK、泡温泉。

魏明毅在茶店仔,曾经充满了气味和声音。有烟酒、热炒的味道,男男女女的戏虐声、酒杯碰撞、抢着买单的声音。茶店仔提供陪酒的服务。不过,这些已经远去,大多数茶店仔都关了,剩下的门可罗雀。

去过一个光线昏暗的茶店仔,老板是一个六十岁的阿姨仔,她不冷落任何在场的人。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里有二十多位服务员,现在却只剩下一两个兼职。过去常来光顾的工人,从不会称服务员为小姐,而是只呼对方的名字,他们更渴望有人陪伴、有人聆听。

伴文化这个词的意思是,这些人到茶店里头,要的不是大家想象的性,而是作伴。covid疫情中也有类似误解:比如台北万华,那里有非常多的茶室有一种说法,光顾茶店的老先生是疫情的破口。

我们很容易贬低一些非主流的生活方式。事实上,他们只是去找伴而已,并不是单纯所谓的寻问柳,那是人和人链接的重要场合。我认为伴文化写出来是很重要的。地方社会对于男性有刻板印象,很容易让男人无路可走。我希望,大家能够用,而不是男人来理解他们。我在码头工人身上看到,他们也有被陪伴的需求。

在高度工业化社会,人们常常认为一个人只要有钱,什么都容易买得到。但人其实需要的是被理解,或是彼此为伴的感觉。这才是最真实的渴望。一个群居的社会需要彼此依靠。资本主义把人扁平化,有钱的才是大爷但每个人对所谓好生活的理解是不同的。

 

正午: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光顾这样的茶室,他们更习惯交友软件,或是去酒吧,找陌生人或吧员聊天。分别之后,谁也不记得谁。

魏明毅这些码头工人处在时代转变节点上。过去农业发展的时代,他们经历过人情非常绵密的时候进入工业化,人在生产线上就像是螺丝钉生活方式和工作的转变也改变了人和人的关系。现在年轻人恰好出生在高度工业化的时代,像早些年那样讲究人情。人们习惯了科技的高效,人和人的关系可以很快速简便,但也相对短暂。

比如,我们的连线访谈是因为科技提供了便利,这种关系如果只是一次访谈,那说结束就结束了。在日常生活里,假如每个人跟其他人的关系都是简便的,那代表它可以快速链接,也可能快速中断。

码头民营化之后,工人们一个一个上工,不再交谈没了人和人的情感基础。这对人性有影响吗?,它会让人变得相对冷漠,不那么在乎关系的维持。

 

正午:有读者反馈,阅读这本书会想到一些父辈的经验。码头工人能代表更广大的人群吗

魏明毅代表的是男性的痛苦是不能开口说的。男人也是人,无论是女性、老人、小孩或者跨性别,遇到困难的时候。问题是,困难到来时,人如何回应和面对。对男性刻板印象的社会,不太鼓励允许男性表达他真实的软弱和脆弱。所以,有些男人他受的苦、吃的苦,是没有人知道的。

有一场分享会让我印象深刻有位三十多岁的女生听完之后就掉眼泪了非常难过。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到她爸以前因为没有办法原谅爸爸,她就离开家乡,到很远的地方去念大学,毕业之后也不回家。当她看完了《静寂工人》,她说她可以回家了因为她可以原谅父亲。

我也常说一个例子在候工室,和工人们访问或聊天的时候,他们人手一只烟。但我和他们单独谈话时,他们不抽烟。后来我才理解,对他们来讲,如果在别的男人面前,显现出尊重女性的话,是很没面子、没尊严、没男子气概的事情。

这就是男人可怜的地方,他没有办法做真实的自己。在同性面前,他必须表现出男子气概,要装成一个能人。这很同情的地方。

女性受到的压迫明显可见的,男性的被压迫是无声、看不见的。所以,一个不健康的文化、价值信念,不会只对某一性别造成不好的结果。没有人是赢家,只是遭受的方式不同,形式不同而已。如果只是弱弱相残,那就只是受害换人当而已。你不觉得是一件很残忍、让人悲伤的事情吗?

 

正午:关于这本书,你还有什么想分享给读者的?

魏明毅:《静寂工人》是一本探讨自杀的,但我想讲的并不是劝解大家不要轻我希望人可以原谅自己解放自己,特别是男人。我希望读者知道,每个人都很有限,但人并不卑微。我想请读者去阶级、去性别地看待自己和他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拿回自由的主动权。

 

 

《静寂工人》,魏明毅,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2-10,ISBN: 9787208179165

 

 

 

——完——

作者赵景宜,关心变化中的事物,以及不同人在时代之中的具体处境。

题图:20214月,基隆港。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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