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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对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解读有很多,北京理工大学教师、作家刘晓蕾看到过这样一种——同情安娜的丈夫卡列宁,认为他是一个能够养家的公务员,情绪稳定,是很好的结婚对象,而安娜却发生了婚外情,这个女人太“作”。这一评价令她印象深刻,“这就是共情能力用错地方了,在权力和弱者之间本能地去共情权力,在鸡蛋和高墙之间,本能地去共情高墙。”她认为,这种阅读和思考的方式不是女性视角。那么,什么才是女性视角?女性要如何面对缺乏性别意识的作品或解读呢?在日前举行的《我看见无数的她》一书的分享活动上,本书作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与刘晓蕾展开了探讨。
女性视角是和弱势者站在一起的视角
在活动上,张莉以2020年拉姆案(拉姆直播时前夫突然闯入,泼汽油将她烧成重伤,致其最终离世)为例,有些人说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丈夫生气,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复。这和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却同情安娜的丈夫卡列宁一样,都不属于女性视角。
张莉认为,并非所有站在女性角度的都属于女性视角。张莉阅读《简·爱》一直会把自己代入到简·爱的角度,直到读了文学批评《阁楼上的疯女人》,开始重视这部小说中的“疯女人”,即男主人公罗切斯特的妻子。罗切斯特通过和她结婚获得了第一桶金,之后这个疯女人毁掉了庄园,弄瞎了罗切斯特,自己也葬身火海。张莉意识到,“站在这个疯女人的角度去想问题,才是真正的女性视角。”女性视角是复杂的、包容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低微的,是和弱势者站在一起的视角。”
并非所有的女性创作者都天然具有女性视角。在《我看见无数的她》一书中,张莉讲述了第一次看许鞍华电影《黄金时代》时的感受。“大概除了许广平、白朗之外,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跟萧军关系更好,更认同萧军的立场。在当年,那些认为萧红写作有问题、认为萧红写作不如萧军的其实也是这些朋友。”这样一部女性传记片竟然要由萧军的朋友去讲述,她认为,这部电影做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是遗憾,是困惑,而不是理解和尊重”。
张莉回忆了在电影院里看《黄金时代》的场景,萧红和萧军分手后,电影话外音告诉观众,萧红和萧军从此再也没有相见。萧军之后和王德芬结婚,生育了八个孩子,现场观众一片惊呼。她说,“判断一个人幸福不幸福,标准不是生了八个还是一个都没生。”萧军传记里也谈到,和王德芬在一起之后,他曾出轨与别人生下一子。“如果把这段话也加入电影,岂不是萧红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张莉说,可是没有,导演或编剧的意思是——萧红,这么好的男人被你作没了。由此可见,哪怕许鞍华是女性创作者,也并非天然具有女性视角。
当然,也不乏男性作者采用女性视角写作的例证。刘晓蕾说,《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和《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虽是男性,却对女性有着天然的同情。曹雪芹能看到刘姥姥、贾母这样的女性,但“看到更多的是一些未婚的、纯洁天真的青春少女”,兰陵笑笑生写的则是贾宝玉眼中那些结了婚的“死珠”、“鱼眼睛”,她们的生活是在西门庆的后园里争宠。“他关注这些女性内在的正当需求,男性作家如果没有对女性的平视,是看不到这些的。”《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则有非常可爱聪明的一面。令刘晓蕾记忆深刻的是《金瓶梅》第38回潘金莲雪夜弹琵琶,“一般情况下,这个场景是比较正面的,应该属于良家妇,但是作者却写给了潘金莲,”这表明兰陵笑笑生对女性的生命有内在的关照。
成为不驯服的读者/观众
在活动现场,张莉对2001年的电影《BJ单身日记》产生了疑问。电影中,两个大帅哥爱上了主角布里奇特·琼斯,“被男人爱的时候,女孩就光芒四射;只要她身边没有这两个男人,观众就会感觉她的整个生活灰扑扑的。电影的镜头语言在告诉你,被男人爱的女孩子才是幸福的。”布里奇特总是慌慌张张搞砸所有事,但“电影在传达一种不管你做错什么都没关系,都可以拥有爱情的白日梦”。
在2004年的《BJ单身日记2:理性边缘》中,张莉发现了更多问题:在这部电影中,布里奇特被抓进泰国女子监狱,她问其他女性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人说是丈夫贩毒,有人说丈夫出轨、家暴等。布里奇特觉得,如果只是说怀疑男友跟别人有暧昧,实在是难以启齿,所以她编了一个更严重的罪行,出狱之后直奔男朋友怀抱,电影走向大团圆。张莉质疑了这种划分伤害等级的做法:“一个女人应该因为家暴而离开一个男人,也可以因不被男朋友平等对待、不被珍惜而选择离开他,这两种理由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她在活动上总结道,在这个时候,有鉴别力或者独立思考能力的观众就会选择不服从,成为不驯服的读者。
对于近年来的国产影视剧,女性视角也让我们意识到了诸多问题。刘晓蕾指出,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为代表的一些“大女主剧”中暗藏了一条线索,即女主角并非依靠自己的能力一路“升级打怪”,总有一两个英明的男主角为她帮忙做事铺路,使得女主角成就一番事业。“大家都在讲这种故事,让我们觉得女生都是这样被宠爱的,没有男性的助力就不能成就自己的事业,这种叙述方式是有问题的。”张莉在观看《延禧攻略》时发现,女主角最后的成功是终于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和皇帝平起平坐。“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和成为皇上喜欢的人是两回事情。”在穿越剧《步步惊心》中,主角穿越到了清朝,“她胜利的指标是什么?就是所有的王子都爱上她,为她打架。”一些“大女主”影视剧把女性的成功与否放在和男人的关系的角度去理解,张莉认为,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你也是有价值的。”
女性要保持自我的主体性
刘晓蕾认为,“女性成年的标志就在于她不会对任何男性抱有过高的期待,认为他能拯救自己所有的不快乐和失败,两人从此携手人生。”如果女性存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受到很多的挫折,这并不是在唱衰爱情和婚姻,而是“用平常心去看待,不抱有太多的幻想”。
张莉同意爱情没有那么重要,但“爱情也没有不重要,爱情是人生中非常需要的关系”。她发现现在很多人对亲密关系存在恐惧,其实“年轻的时候,拥有爱情并愿意付出,是一件好的事情”。她引用波伏瓦的观点“女人要用她的强去爱,而不是用她的弱”,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一种滋养而不是破坏,“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弃,而是自我肯定。”
在“恋爱脑”遭到抨击的当下,张莉说“没有‘恋爱脑’也是挺可怕的”,因为谈恋爱就是需要两个人全情投入。她认为,我们对“独立女性”的定义有过多限制是画地为牢,最重要的其实是女性拥有独立意识,“女性真正成为自己的方式只有一条,那就是保持自我的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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