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这或许是最适合职场人考的硕士学位,只需要材料提交、提前面试和笔试三个环节,一旦面试优秀,联考过了国家线,就可入学,联考也比普通考研简单许多。MBA名额也在不断扩招。2022年,中央财经大学非全日制MBA扩招比例24%,上海大学扩招比例56%,南京财经大学和云南大学扩招比例高达80%以上,入学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但这又是一个无奈的选择,考MBA的人,要么遇到了职场的瓶颈,要么想得到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现在,则有一个新的说法:从报考MBA的人群可以看出行业的兴衰,头几年是房地产,后来变成金融,这两年又变成了互联网大厂,哪个行业走下坡路,哪个行业报考的人就会多起来。
对行业动荡中的年轻人来说,MBA不过是又一个避风港。
文 | 高越
编辑 | 赵磊
运营 | 刘璇
“赶考”MBA
凌晨2点,26岁的叶小舟终于上传了今日份“学习打卡照”。图片里,是她3个小时的成果——做完的2014年英语真题,新背的200个单词,最新整理的数学错题和作文模板。
深夜,是她少数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叶小舟在上海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做品牌运营,去年Q4一到,公司进入疯狂加班模式,每个人的指标都未完成,只能靠时间卷,每晚10点,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为了让老板看到,你已经很努力了”。叶小舟的部门还独自保留了大小周,周六照常加班,她只能在下班后的深夜学习,备考MBA。
每天,她打车回家、草草洗漱之后,都要再学上两三个小时,如果困了,她就靠咖啡提神,直到凌晨一两点。她考的是全日制MBA,没敢告诉任何同事,两封推荐信,找的是同学和以前在业内认识的前辈替代。
临考前,正赶上疫情防控放开,同事阳了不少,叶小舟自己也中招了,公司再次居家办公,但她有些庆幸,自己多了好几天的冲刺时间。考试当天,考场里空了三分之二的座位,咳嗽声跟纸笔之间的摩擦声一样频繁,叶小舟发着低烧,喉咙也疼得说不出话。
但她从没有过缺考的想法,因为她真的很急。去年,她已经经历了几次裁员,被砍掉的正是身边的同事,留下的工作也分到她身上,甚至是“完全不了解的内容”,指标也越来越重,每天最大的工作是写规划和复盘,“周复盘,月复盘、季度复盘,指标天天变,复盘天天做”。
她一边疲惫应付,一边担忧裁员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对她来说,MBA是一条重要的退路。
报考MBA的时候,叶小舟毕业刚满三年。2020年毕业的周方缘更急,她要等到2023年入学前,才刚满足毕业三年的条件,是实在地踩点进校。她迫切地需要通过MBA找到一条新的职业道路,为此,她等待了足足一年。
▲ 叶小舟每日拍照打卡,记录学习进度。图 / 受访者提供
周方缘学的是工商管理,高考分不够,为了读个211,只能选这个学校里“并不强势”的专业。毕业后,工商管理不好找工作,靠着大三时考的教师资格证,周方缘去了教培机构,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没想到,一年多不到,就赶上双减,周方缘被“优化”了,后来,公司也倒闭了。
开局不太顺利,前路也有些迷茫。对比起来,一起长大的发小,却步步走得很踏实,一毕业就进了银行,先做柜员,又调到后台升了职,如今还结婚生了孩子,可以说“两把抓,样样都不耽误”。
父母告诉周方缘,走了弯路没关系,还年轻,可以再读个书,学费不够他们可以资助。有了家庭托底,她才下定了决心。
在等待获得报名资格的一年里,周方缘从深圳回了老家,去了一家留学机构,做行政工作,每天需要排课、做表格、联系家长、维护社群,“又琐碎又占时间”。从去年7月开始,每晚七八点下班后,周方缘要再学习2个小时,她跟七八个考友,建了一个互助群,每天在群里发自己的学习进度。群主是做化工的,今年已经是二战,有了这个例子,周方缘不敢松懈,一直坚持打卡。
如今,考MBA已经不再是中年高管的专属,许多年轻人等在门槛外面,预备着时间一到,就冲进考场。
在秦皇岛工作的董晓萤,在她们银行,年轻人考MBA越来越成为常态,领导甚至鼓励她们去读。同部门的前辈,早两年读了MBA,去年她终于等到了3年的门槛,报考了燕山大学的非全日制项目。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报名的,同届的同学,还有不少其他部门的同事和几个柜员,都同时报考了MBA。
在MBA的金字塔中,北大光华算是站在塔尖的学校。从官方数据来看,学生的平均年龄是32岁。96年的林远,在一家头部互联网大厂工作,主要负责出海业务,他成了自己那一届中最年轻的男生,至于女生,最小的是98年。
抓根救命稻草
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着急考MBA,遇到职业瓶颈是次要的,更大的可能,是遭遇了行业或者职业的动荡,不得不寻找一个避风港。
互联网裁员之风,吹到叶小舟身上,是去年的4月。那时候,上海刚刚经历过一段长时间的防控,公司资金链出现问题,裁员成为首选。
第一波,也是最大的一波,裁掉了四分之一的员工。首先是边缘部门,比如中台、供应链,然后是试用期内的员工和刚刚入职的校招生。叶小舟所在的部门,算是核心业务,当时没有受到波及。
但自那之后,裁员从未停止过。每个月的复盘会,也是裁员定名单的时刻,选择效能垫底的部门,再筛选效能垫底的员工,一步步地筛选,就像是越换越细的筛子,直到没有“杂质”,筛得满意为止。
很多人挺不住了,纷纷找寻退路,有的同事回了老家考编,还有的选择跳槽。叶小舟的一位同事,决定去外企,他连续面试了十几家公司,每个至少三四轮。其中有一次,他已经挺到了最后一轮,却临时被HR告知,岗位没了。直到最后,才找到一家差不多的公司——薪资不变,直接转岗。
在他的身上,叶小舟仿佛看见了自己找工作的场景,她不想经历一遍,转而选择脱产读书。父母很支持她,他们告诉小舟,自己虽然不了解具体怎么回事,但只要是女儿想做的,他们都会同意。
互联网的降本增效,一直持续着,许多未曾裁员的公司,也面临着动荡。2018年毕业的宁乐,一直在做电商,她先是去了一名KOL的创业公司做助理,后来负责小程序,之后她跳槽到一家服装品牌,去了新零售部门。
这是个新开的部门,以前品牌一直走线下,一时间开了线上,路子不容易走。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公司为了稳定资金链,强制所有员工降薪30%,三四个月后,才慢慢恢复。
那几年,宁乐得到了重用,成为了部门经理,但压力也更加大了,“所有想法都是尝试,看看市场反应,再看要不要推行”。过去,在创业公司的经历,让宁乐有些阴影,每天忙得“昏天暗地”,实在是“熬不住”。
这一次,她想借着MBA的学历,再去大厂拼一拼,能多一段经历也好。她选择了距离自己本科学校很近的一家财经院校,“当时上学坐车天天经过,还去过校园里面,印象很好”,这像是一种过去的情怀,在她完成从二本到硕士的转变时重新苏醒了。
互联网,作为光鲜、高薪的行业,渐渐出现了裂隙,这些身处裂隙中的职场人,有些会把MBA当成一根“救命稻草”。MBA咨询行业里也流传着一个说法:从报考MBA的人群可以看出行业的兴衰,头几年是房地产,后来变成金融,这两年又变成了互联网大厂,哪个行业走下坡路,哪个行业报考的人就会多起来。
周方缘确实没什么其他选择。被裁后,她一开始没想读书,本打算继续求职,却接连碰壁。缓过了最严重的几个月,周方缘重新联系了前同事,去了她所在的新公司应聘,但没拿到offer。理由很简单,同事教的是数学,有学科背景,也有好绩效,之前的续课率是全公司第一。回看周方缘,她不是文学出身,本科也只是双非,可替代性太高。
她还想着能不能偷偷补课,去学生家里,或者做小班课,课时费少一些也没关系,她联系了之前的几位家长,也都被拒绝了,他们不在乎学费,更想要资历高的老师。
周方缘只能开始海投,二十几份简历里,有图书编辑、公众号运营、影视策划和数据录入员,无一例外地需要工作经验,拿着手机,看着一条条拒绝的回复,一时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几年前考研失败的那一天,她也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靠扔东西发泄。
这一次,她成熟了一些,没再扔手机,选择了抱枕,落在地上没有声音,就像她的心情,也变成了无声的,不好再随便倾诉。
最终,她入职的留学机构是本科老师介绍的,岗位没什么挑战性,用来过渡正好,“还能攒攒学费”。
考了两次MBA的廖志,更把这当作救命稻草。他2014年毕业,在一家985学校读土木工程,毕业后,先去了国企工作4年,又跳槽去了头部房地产公司,主要负责项目开发和跟进。
当时,跟了一年多的住宅项目出现了土地性质问题,一直进展不顺,出现过好几次停工,中间一度停滞,他跟着忙活,每天几十个电话接打,但收效依旧不好,业务难以推进。同时,工作了好几年的他,发现行业渐渐变天了,公司的好多个项目都在停止,甚至还有被拆掉的。
除此之外,学历也更重要了,没有个硕士,很难混下去。廖志发现,新来的校招生全是硕士,其中不乏清华、同济这样的建筑专业名校。他们一进来,就能跟厉害的师傅,被带着做受重视的项目,投入多、关注度高,晋升要容易很多。
他想要跳槽,准备再读个MBA当敲门砖,第一次考了上交和复旦,一个优秀、一个良好,但笔试没有通过。第二次是2021年,廖志拿到了复旦的优秀档,笔试比国家线高了二十多分,终于被录取。
▲ 廖志被MBA录取的通知书。图 / 受访者提供
可量化的钱和数不清的时间
看清成绩页面上的分数时,叶小舟松了一口气,187分,比今年的国家线高了30分,她的提前面试等级也是优秀。这意味着,她距离被录取,只差了一份通知书。
周方缘也等到了自己的成绩——笔试第一名。她工作经验不足,材料并不亮眼,提前面试只排到中间位置,但她很擅长考试,完成了逆袭。这似乎是教培职场人的独特优势。
他们握住了救命稻草,得到了重新选择的机会,但同时,也要付出很多的金钱与精力。
首先要面临的是高昂的学费。截至2022年,全国共281所院校获批MBA办学资格,按照梯队,可分为不同等级,以北京为例,第一档有北大、清华和人大,第二档有对外经贸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财经大学,第三档是北京邮电大学、北京交通大学等。
不同的学校,学费也不相同,林远就读的北大光华非全日制,两年将近40万元;叶小舟等人就读的一线城市财经类大学,20多万元;至于周方缘等人读的二线城市双一流大学,是10万元之内。
叶小舟跳过一次槽,现在年薪是40万元左右,她算了一笔账,这三年的存款,差不多可以负担两年的脱产生活费和少赚两年钱的机会成本,她还可以承受。
周方缘也打算自己解决,不要父母的钱,她之前一直保持着每个月存一半工资的习惯,两年多来,存了小20万元,足够她交学费,再满足日常生活开支。
这些钱,不是小数目,对于工作了几年的职场人来说,也是需要狠一下心的。至于凑不够钱的,有些学校,还会帮忙联系贷款。笔试后,宁乐被拉进了一个大群,群里有很多正在银行工作的学姐、学长,只要自己有贷款需求,就可以去一对一咨询、办理。
只不过,宁乐并没有贷款,她不懂理财,没买过任何理财产品,她坚信,“如果理财的收益率盖不过贷款的利率的话,就还是老老实实拿钱吧”。
她给自己算了一下,二十多万的学费,均摊到每节课上就是五百多元,相当于一对一的补课。之后每次上课,她都告诉自己,绝不能开小差,“一定要上够本”。
但宁乐有一些别的额外花销,比如付费培训。为了稳妥,她打算在材料准备和提前面试环节做做功课,她查询了机构,最高档的辅导机构要花费几万元,如果选择保过类型,价格更贵,她只能选择下一档,花了七八千元,请老师辅导。
她所报考的财经学校,材料要求很多,除了最基本的工作背景、项目经验之外,还有5道论述题,几乎每个都要写千字以上。那段时间,宁乐花了半个月打磨材料,每道题写完,再发给对接的老师修改,接着学习对方推荐的模板、文章和热点事件材料。
林远考的是最难的北大光华,为了拿下它,他也找了好几个考过MBA的学长学姐进行付费咨询,最多的一次也花了几千元。
这些钱,只是可量化的金钱成本,考上之后,还有无数不可量化的时间、精力,需要付出。
“被占用了三分之一的精力。”宁乐告诉朋友,这个对于读MBA的评价一点也不夸张。
下个月,宁乐周六日的课,将从早上9点,一直上到晚上8点半,唯一的空闲时间只有周日的上午,就连工作日也有1到3天有选修课。平常,宁乐一般上午八点半上班,5点半下班,学校离公司不远,打车只要十几分钟,早的话,她会去食堂吃个晚饭,来晚了,就去档口买个卷饼,一边走路,一边垫垫肚子。
像她这样的通勤,已经是MBA人中最方便的了,她有些同学,每天都要加班,晚上赶到时,课已经上完了一大半,遇到出差情况,更是只能旷课。
▲ 宁乐的课堂记录。图 / 受访者提供
现在,林远正在成都做项目,至少要待三四个月,他不能放弃这么久的课,只好每个周五坐飞机,从成都飞到深圳,周日再坐红眼航班返程。
除了课程,还有数不清的小组作业和PPT汇报,最多的一次,宁乐一周要做三四个作业,“今天是财务,明天是营销,后天是战略”,唯一的办法只有“熬过去”。
职场人并不像学生一样时间自由,加班是无法避免的事情。“遇到公司和学校最优先级的事情撞到了一起,也只能选公司。”林远说。这是MBA人的共识,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眼前的饭碗。
还有些已经成家了的人,要顾及另一半和照顾孩子。宁乐他们的小组讨论,一般会放在晚上9点或10点,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再各自完成自己的部分,等到结束,已经是12点以后。
做软件产品经理的左卿卿,就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在读MBA人。读MBA的第一年,她跟做开发的男朋友结婚,读书的第三年,生了孩子。丈夫很支持她,也分担了不少家务,但她还是有很多困难的时刻。
她记忆最深的一次,是MBA即将毕业的时候,她刚休完产假,恢复工作不久,休息日也不能清闲,即将上线的新产品出了问题,电话里同事很着急,让她决定出解决方案,开会商讨。另一边,学校只提前一天打来电话,通知她,第二天准备好一系列材料,进行论文答辩。同时,孩子还需要不停地照顾和护理。
左卿卿被搞得头痛,忙了整整一天,才一一搞定。那是她整个过程中少有的濒临崩溃的时刻。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有人对叶小舟脱产读MBA提出质疑时,她回答了这一句话。
叶小舟预想过MBA毕业后的职业选择,最好的结果是自己创业。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她凭空想象,相反,她很有经验。
从南京的一所二本院校毕业后,喜欢篮球、足球的叶小舟经人介绍,有了一个副业,负责某户外运动品牌的线上渠道产品销售,着手做的第一年,全平台销售额就达到一两千万。只是后来,由于疫情,销量不断下滑,先是仓库被封,无法生产和装货,后是收货地被封,物流停运,送不到消费者手中,连续大半年业务停摆,最多时连续3个月,她们没有一单生意。直到现在,销量也没有完全恢复,“还是处于略亏损的状态”。
叶小舟打算用全日制读MBA的时间,重新投入精力,把副业捡起来,先捋一捋过往积累的供应商、合作方等资源,争取让自己的收益覆盖读书的日常花销,再试着毕业后接着将生意做大。
但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副业失败,只能重新找一份品牌运营的工作。她并不气馁,“有了更高的学历,最起码也可以找到跟现在同等薪资的工作”。
周方缘准备重新回到对口的金融行业。其实,父母家人一早就想让她去银行工作,稳定、不会失业,“最重要是不会去外面日晒风吹,适合女孩”。
现在,她预备之后拿着应届身份再去考银行岗位。发小告诉她,硕士身份在银行很吃香,“很多人一来就是管培生,不用做柜员,可以当业务经理”,对晋升也有帮助,“许多管理岗,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研究生”。
发小宽慰她,之前并不算是走了弯路,没准一切都刚刚好。
“全日制想换行业,非全日制想要求资源。”周方缘认同这一句话,她认为,选择念非全日制的人,大多是对自己行业还比较满意,他们寄希望于利用MBA摆脱眼前的困境、实现晋升。
林远本科毕业于某985学校的商学院,头两份工作都在业内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师,高学历和两份较为光鲜的履历,将他推向了职场的新阶段——从“大头兵”变成了领导二十多个正式员工和外包的“小组长”。
他很庆幸自己的速度足够快,避免了像其他人一样,时时担忧被ChatGPT所替代。
但去年,他刚刚上任不久,就遇到了一个挫败的项目,两个新来的校招生负责的工作完成度不好,他很着急,只能亲自上手,一人身兼多职,但效率并不高,最后的结果也令他失望。
上级看出了他的问题,建议他,不如去读个MBA,学学怎么管理和放手,而不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干。他期待的是拥有让人满意的领导能力。
还没报考、还没毕业的人抱着美好的想法,更多已经毕业的人却发现,这一张证书,或许并不一定能让他们实现迅速的更迭与改变。
左卿卿已经从MBA毕业了,她没换工作,也没有职位晋升,对她来说,这个证书只是为未来寻求一个可能,“任何事情都有个备案”,也会以后能用得上。
在读书的几年里,她同步完成了几件人生大事,结婚证、生育证、房产证、毕业证,全都成功拿到手,这是她性格里的特点,“总是想很多线同时做,也都想做得好”。毕业后,她也没打算停下来,继续考了与自身技能相关的计算机技术与软件专业技术资格的证书,因为朋友告诉她,“这个对评职称有帮助”。
如今,手握入学资格的叶小舟,还在向领导同事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她打算一直上班,等到开学前的8月份才提出辞职。
毕竟,多干一个月,就能多攒一些学费。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皆为化名)
每人互动你怎么看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考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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