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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近来人们常常以“孔乙己的长衫”比喻受到束缚的、与现实脱节的眼光,并以“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号召年轻人更加脚踏实地。鲁迅短篇小说《孔乙己》距今已有一百余年,这一解读在赋予其新意的同时,也不禁让人思索,在《孔乙己》原文里,孔乙己的长衫指的究竟是什么?
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在《“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中详细评述了《孔乙己》中长衫与短褂的含义。小说开场,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的长衫来自读书人的身份,孔乙己念过书,可是没有中秀才,也不会别的营生,落到了快要饭的地步,幸好写得一手好字,还有人找他抄抄书,可终因好吃懒做弄丢了工作。
在咸亨酒店门口,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成为了短衣帮嘲笑的对象。众人等着寻他开心,看孔乙己脸上添了新的伤疤便要喊出来,见孔乙己点了酒与茴香豆就故意高嚷,“孔乙己一定又偷了他人的钱了!”他“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为自己辩解,可用的都是人不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之乎者也”。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出于窘迫的自我辩护值得注意。“君子固穷”出于《论语·卫灵公》,对应的是孔子在陈绝粮,仍然相信君子不因穷困而改变志向。将《论语》名言挂在嘴边时,孔乙己脑中想到的是什么?丸尾常喜写道,他想到的可能是自古以来君子常常在小人的不理解中立于穷地,因为孔子早就指出了君子与小人的不同,就在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而小人不畏天命,也轻侮大人与圣人之言。尽管在众人的笑闹中,这样将自己认同为君子的想法类似于阿Q的精神胜利法。
孔乙己的文言与众人的口语格格不入,不同的语言本身就展现了长衫与短褂的隔阂。“孔乙己越是被紧逼穷追就越是失去口语,代之以文言,正是在用文言文构建的他的观念世界里他才是自由的,”丸尾常喜分析道。
短衣帮欺侮孔乙己,将其视为笑料。事实上,长衫与短褂是有阶层区别的。《阿Q正传》里写,没有变成秀才的文童都要受到尊敬,“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成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外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孔乙己偷东西偷到了丁举人家后被毒打,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正展现了举人身份的权威性。
孔乙己与丁举人同为穿长衫的知识者,众人对他们的态度却不同,对于前者是嘲笑,对于后者则是臣服。身着长衫的孔乙己在短衣帮眼里不具有权威性,因为他缺乏官职与地位,所以他的知识与文言都受到了质疑。
长衫在短褂中的隔绝与寂寞是《孔乙己》想要传达出的深刻感情,而这寂寞正与圣人的寂寞相通,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沉重负担。丸尾常喜引用了鲁迅的文章《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认为,中国一般的民众敬惜字纸,只是因为相信不敬畏字纸就会遭雷击的迷信,称孔子为圣人,可是对孔子却并不亲密,每一县县的文庙相比佛寺都显得落寞即是证据:
“成为权势者们的圣人,终于变成了敲门砖……和民众并无关系,是不能说的,但倘说毫无亲密之处,我以为怕要算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
据周作人、孙伏园所说,小说人物活动的咸亨酒店,是1894-1895年间绍兴鲁迅故家对门确实存在的酒店。“咸亨”这个词取自《易》坤的彖传里的含弘光大,品物咸亨,意思是称颂生育万物的地母力量。至于孔乙己,据说当时有一位在咸亨酒店出现的落魄人姓孟,被人戏称为孟夫子,他生性懒惰又嗜酒,最终落得了双腿瘫痪坐在蒲包上的结局。
事实上,鲁迅周围像孔乙己这样坐吃山空、走向末路的身着长衫的人实在不少。除了《孔乙己》,鲁迅的《白光》同样以落魄的读书人为主角。有学者富有意味地指出,孔乙己的形象很像鲁迅少时在家乡观看的《目连戏》中的“科场鬼”——科场鬼是形形色色“鬼”中的一种,他们拿着书与笔,在舞台上蹒跚,最终在考场自杀。科场鬼恐怕是逗庶民们哄笑的东西,丸尾常喜写道,短衣帮见到落魄的长衫者发出的笑声,一如看戏的观众对“科场鬼”的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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