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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4月15日,法国政府批准延迟退休正式成为法律条款,生效后,法国人的退休年龄将采取渐进式延长的方式,至2030年从原本的62岁延迟至64岁。今年1月公布退休制度改革方案以来,马克龙政府就面临着声势浩大的民众反对。法国退休制度改革在法国国内引发政治动荡的同时,也吸引了全球关注,因为退休制度改革对于许多国家来说都已刻不容缓。
退休是一个20世纪才出现的概念。传统上,老年人由家庭中的女性照顾,但随着人均寿命的延长,人到晚年就不应该工作的观念深入人心,越来越多女性走出家庭进入职场,特别是退休年龄推迟的速度比预期寿命延长的速度慢(即退休年数的变长),这一切都对养老问题形成了巨大挑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院长、经济学家米努什·沙菲克(Minouche Shafik)认为,养老困局的症结在于,退休年数相较工作年数增幅太大,劳动者在工作年龄存下的养老金无法满足那么多年的养老所需。随着老年人口增多和劳动人口减少,劳动人口的经济负担在变大。沙菲克指出,目前大多数国家的养老金可持续性正面临压力,近年来,许多国家都在尝试推行退休制度改革,具体手段包括延迟退休年龄、扩大缴款规模或减少养老金承诺。
中国的养老改革也在进行当中。2022年11月25日,个人养老金制度在36个先行城市(地区)启动实施,该制度为政府政策支持、个人自愿参加、市场化运营的补充养老保险制度。截至2022年底,个人养老金参加人数1954万人,缴费人数613万人,总缴费金额142亿元。这一制度的推出也释放了明确的信号,即个人需要在养老问题上主动承担更多的责任。
这是否意味着“政府来养老”的养老观念已经难以为继,养老得靠家庭和个人了吗?在养老问题上,如何合理地分配国家、社会和个人三方的责任与义务?攒足够多的钱就能安心养老了吗?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与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杨帆就上述问题展开讨论。
01 养老靠家庭和个人?智利提供了反面教材
界面文化:法国的退休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法国人如此抗拒退休制度改革呢?
杨帆:法国现有的退休制度大约是在1946年正式成型的,根据经济和职业两个维度为依据分为四大类:第一类覆盖私营工商业部门的雇员,其覆盖范围较大;第二类覆盖农业人口;第三类覆盖农业领域之外的非薪金劳动者或个体从业者;第四类历史较长,在1946年之前就以行业退休制度的形式存在,主要是针对国有大型行业和公有部门制度的退休制度。所以法国退休制度的典型特征是碎片化,虽然人群基本都覆盖到了,但其中涉及的不公平性也经常为人所诟病。
所以法国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就持续在进行退休制度改革。1993年、2003年、2008年的改革主要实现的目标是使领取全额养老金的缴费年限从37.5年延长到40年,即持续缴费40年之后才能足额领取养老金。2010年,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把退休年龄延长到62岁。直到上世纪80年代,法国的退休年龄其实都是65岁,是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大笔一挥,把65岁降到了60岁。2013年,奥朗德也进行了改革,将领取全额养老金的缴费年限从40年延长到43年。最近的一次退休制度改革就是马克龙的改革,他在2019年第一个任期期间就提出要对退休制度进行改革,并招致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游行示威的威胁,加之疫情爆发,就此搁置。今年,马克龙又把退休制度改革提上日程,而且以非常坚决快速的姿态推行,引起轩然大波是预料之中的。
我们讨论社会福利问题时有一个“福利刚性”的概念。福利的减少和压缩是很困难的,目前各个国家都在面临这个问题,尤其在人口结构变化、老龄化程度加深、政府财政状况不好的情况下,进行福利调整势必会涉及到对某一部分群体的福利压缩,那么就会出现民意反弹。我们不应该将法国民众的反应特殊化。
法国退休制度改革引起如此大的社会反响有几方面原因。首先,很多中下阶层民众认为改革对他们不公平,因为他们受教育程度较低,参加工作的时间较早,且往往从事蓝领工作,延迟退休对他们而言可能身体上吃不消。统计数据显示,法国最富有和最贫穷人口之间的平均寿命相差13年,最贫穷阶层中1/4的人活不到法定退休年龄。其次,法国的工会非常发达,工会组织反对改革的重要原因是认为政府夸大了现行制度中的危机,太过唐突地推动改革,政府明明可以采用一些开源的做法,比如取消养老保险的一些豁免缴费、针对富裕阶层征收超级利润税等等。另外,2021年和2022年,法国的养老金是有盈余的,而且法国目前的就业率和失业率都是过去近50年来最好的水平,这也让民众对退休制度改革的必要性产生怀疑。
界面文化:有一种声音认为,法国的退休制度改革僵局反映了欧洲福利国家养老金体制的不可持续性,由国家、社会承担养老责任,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你对此怎么看?
杨帆:这种观点是有些偏颇的。诚然,人口老龄化、生育率下降、抚养比的降低导致养老金缺口不断扩大、医疗费用不断增加,这样的压力之下,西欧的一些传统福利国家在不同程度、不同规模地进行退休制度改革。
靠国家和社会养老这条路走不通了,以后要回到个体和家庭的责任上来,这样的想法不是最近才有。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智利就进行了彻底的养老金制度私有化改革,在市场上成立诸多养老基金管理公司,以利率来吸引公民进行养老储蓄。改革一开始显得很成功,因为显著降低了政府和企业的财政压力,被认为对智利经济的起飞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大概20年前我读书的时候,关于社会保障的教科书里依然在以非常褒奖的态度介绍智利的养老金制度市场化改革。但在2020年左右,也就是改革40年后,智利的养老金制度出现了非常大的压力和社会不满。民众能领到的养老金很少,而且由于国家不强制,养老金的覆盖面很低。
国家和社会这条路走不通,言下之意就得靠家庭和个人了吗?智利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明确的反面教材。在养老金、退休制度改革上,国家和社会是需要承担起责任的,国家、社会和个体家庭之间的责任如何分配是可以改变的,但国家和社会是不能推卸责任的,一定会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改革是要在国家、社会、个人之间寻找到一种均衡,从而实现养老金制度的可持续发展。
02 完善国家、社会、个人养老三支柱是大势所趋
界面文化:在福利制度相对更完善的北欧国家,养老问题好像没有那么严峻?
杨帆:福利制度相对完善的北欧国家也在进行养老金制度的调整,但最新的一些数据反映了这些国家的养老问题的确没有那么严峻。这可能和具体国家的资源禀赋有关,有的国家资源禀赋很好,还有的国家年轻人人口占比比较高,医疗、卫生、教育等社会福利政策的配套也能降低养老问题的严重性。这是北欧国家养老问题相对不那么严重的重要背景。在2020年全球养老金指数排名中,丹麦排第二,芬兰第四,瑞典第七,挪威第十一,都是非常靠前的。
除了这些大背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些国家在养老金、退休制度方面进行的改革。这些国家在医疗、教育、失业保险这些社会保障方面的资金投入确保了民众生活得到有效保障,为养老问题卸下了一些压力;持续进行养老金制度的创新,包括引入多元化的养老金支柱,推出职业养老金计划,降低政府在养老金方面的负担,确保财政的可持续性;保持相对较低的失业率,劳动力市场的活力意味着养老金池子水源比较充足;另外就是对养老金进行非常严格的监管和投资管理,确保资金的安全合理使用。
鉴于我们国家的资源禀赋、劳动力结构、福利政策配套都不一样,北欧国家的做法和改革的可借鉴性仍需深入探讨。
界面文化:1994年,世界银行提出养老金运营的“三大支柱”模式,简而言之就是个人需要同国家、企业一起参与构建养老金体系。在全球范围内,哪些国家在养老金三大支柱的构建上做得比较好?三支柱模式是否有什么黄金比例?
杨帆:三支柱中第一支柱是政府运营的社会养老金,第二支柱是企业年金,第三支柱主要是个人储蓄。世界银行没有提出怎样的比例是值得推荐的模式,具体的比例和安排还是基于各个国家的现实情况来调整。
目前三支柱模式做得相对好的是荷兰、丹麦、瑞典这些国家,他们的三支柱分配比例相对来说比较协调。全球养老金指数显示,这些国家的养老金稳定性、可持续性也比较高。以荷兰为例,它的第一支柱国家养老金(简称AOW)是为所有合法居民提供的,所有工作的荷兰居民都需要缴纳,领取时间是67岁,领取金额跟个人缴纳年限有关。第二支柱职业养老金是荷兰的特色,在全球范围内有比较高的声誉,主要是雇主和雇员分别缴纳一定比例的工资。职业养老金由数百个养老基金组成,涵盖了大部分的行业,覆盖率大约为90%。另外,荷兰政府也鼓励个人为退休进行储蓄和投资,这就是第三支柱,包括个人储蓄账户和保险等等,为个人提供额外的养老金来源,政府为这部分储蓄和投资提供一定程度的税收优惠。
从大致的三支柱安排来说,各个国家的模式都差不多,关键在于实施过程中是否能实现平衡。我认为一些国家的成功经验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三支柱的平衡非常重要,不能过度依赖某一个支柱;第二,覆盖面要广,这样有助于保障老年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减少贫困老年人的比例;第三,对养老基金进行严格监管,确保资金的安全合理使用;最后是实行税收优惠,鼓励个体为退休进行储蓄。
界面文化:从全球范围来看,现行的养老制度其实和稳定的雇佣关系有很强的相关性。但近年来随着零工经济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正在脱离正式的长期雇佣关系,变成个体工作者。这部分人要如何获得养老保障,可能会是接下来很多国家都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杨帆:经济结构、劳动力市场发生的变化,不仅影响养老金制度,而是影响所有的社会保障制度,包括医疗保险、工伤、失业等等。我一开始介绍的法国的退休制度中,就覆盖了农业人口和农业领域以外的非薪金劳动者及个体从业者。我们国家目前在这方面的探索,可能还是鼓励自雇者自行缴费投保。但这样的保障水平相对那些企业雇员肯定会低一些。对于自雇者来说,进行第三支柱个人养老储蓄和投资,就显得更加关键和必要。
界面文化:养老制度的相关讨论中有一个“替代率”的概念。通常而言,当养老金的替代率为70%左右时,可以基本维持退休前的生活水平。替代率是一个近年才渐渐为公众所了解和讨论的概念,我们的上一辈人在退休后似乎并不怎么纠结生活水平是否会下降的问题,但年轻人会切实开始担心老年生活难以保证退休前的生活品质。我们对社保养老金的认识是否已经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它只是国家保证民众在老年不至于陷入赤贫状态,而非保证退休后的生活将一如既往?
杨帆:我们国家对城镇职工养老保险的目标定位是保障退休人员的基本生活水平,它不是托底,托底是社会救助制度的目标。但基本水平对不同的人群来说标准也是不一样的。社会保险是有缴费基数的,通常是个人所在地区上一个年度的社会平均工资的60%-300%之间。哪怕在职期间你的收入再高,你的社会养老保险金的缴费基数最高也就是上一年度社平工资的三倍。那么对于高收入群体来说,单纯依靠养老保险金也是维持不了退休前生活水平的。
现在我们很多人会有这样的担心,是觉得国家养老保险基金的可持续性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在降低。人口结构的变化在未来会持续存在,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确需要形成一个新的养老共识,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的父母辈、祖父母辈往往觉得退休只需要依靠退休金,基本生活不成太大问题,不会考虑企业年金或职业年金这样的第二支柱,更加不会考虑自己进行养老投资。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需要在养老问题上发挥更积极主动的作用,需要进行更多的养老储蓄和投资,积极进行企业年金、职业年金的探索。
03 养老不等同于攒钱,社会关系的储备同样重要
界面文化:2022年起,个人养老金制度开始在部分城市试点。有媒体分析,综合考虑扣税额度、锁定年限、政策不确定性,适合买个人养老金的人群应该是在可预见的未来没有大额开销、现金流充裕、年薪在20万以上、离退休较近的人,也就是一部分高薪的中年中产人群,刚工作的年轻人和已经退休的老年人都不适合。也就是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养老保险,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虽然只是基础保障,但却是主要保障。你怎么看个人养老金制度呢?它会是中国养老金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杨帆:个人养老金制度还处于探索和试点的阶段,从应然的角度来看,理应成为我们国家养老金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实然的角度来看,现行个人养老金制度还有诸多可以调整和改进的空间。目前个人养老金的定位是作为基本养老保险、职业年金或企业年金以外的一个新型养老收入。它的缴费全部来自个人,市场上备案了多种金融产品,购买这些金融产品会获得一些政府的税收优惠,但最终这些产品的收益是市场决定的,风险是由个人承担的。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它是一种政府支持、市场运营、个人承担责任的补充性养老金形式。
为什么要实施个人养老金制度呢?首先,我们国家目前的养老金总量储备是不足的,需要第三支柱个人养老金进行补足。根据2020年的数据粗略计算,我国养老金的合计规模大约为11万亿,占GDP的13%,与发达国家的差距非常大,比如加拿大和英国的养老金储备占GDP的比重超过100%,美国的养老金规模更大,是GDP的171%。在养老金总量储备不足的情况下,推出个人养老金制度,鼓励人们把更多资金用于未来的养老储蓄和投资是非常必要的。
其次,我们的养老金结构还不合理,第三支柱太薄弱。虽然最近十多年来,三支柱的比例已经有所调整,截止2021年底,第一、第二、第三支柱的养老资金规模比例为67%、19%和4%,而在2010年左右,第一支柱的占比接近90%。但是跟一些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第一支柱占比仍然偏高。美国的三支柱比例分别为20%、38%和42%,这当然跟美国的市场力量比较发达有关,但即使考虑到这一点,我们目前的三支柱占比结构仍然有调整和优化空间。我们的第一支柱缴费率已非常高,扩大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第三,个人养老金制度的设立可以从个人层面提高养老金的多元化投资,有助于促进资本市场引入新的长期投资者,促进资产管理机构的发展和金融产品的丰富。
但从实操角度来说,目前这一制度还处于试点阶段,排斥性还比较强,只有参加了基本养老保险的人群(不含退休人员)才有资格购买个人养老金,而且收入偏低人群加入这一制度得到的支持不是很大。这些问题都需要后续个人养老金制度的改进过程中予以考虑。
界面文化:中国的劳动力市场复杂程度比许多其他国家要高。在许多国家,正式劳动力与非正式劳动力是劳动力市场中的主要二元划分法,但在中国还要叠加体制内-体制外、城市-农村的因素,它们都会影响一个劳动者的退休待遇。在我国的养老金改革中,是否在做弥合这种种差距的尝试呢?
杨帆:我们身处其中,觉得中国的劳动力市场非常复杂,由此导致的养老金制度会显得碎片化,但如果纵观全世界,比如我们刚才聊到的法国,会发现许多国家进行养老金制度改革时,原本享受非常多特殊利益的群体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所以中国在这方面并不见得有那么特殊。
对于任何一个在进行养老金制度改革的国家来说,弥合不同层次或维度人群的养老金差距,都是主要任务。我国的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尝试。此前对城镇当中没有参与劳动力市场以及广大农村地区的农民来说,他们是没有养老保障的,为此我们建立了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制度,这个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弥合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待遇方面的差距。仿照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城乡居民养老保险也设立了统筹账户和个人账户,个人缴费完全进入个人账户,统筹账户完全由国家财政补贴,实际上就是政府作为你的“雇主”,设立的基础养老金。这个制度的实施,政府进行了非常大的财政投入,接近90%的资金来自财政补贴。尽管如此,城乡居民的养老待遇仍然比城镇职工低很多。
但设立这个制度也反映了我们国家在弥合不同人群、不同职业身份、不同地区的养老保险待遇方面的努力。当然,设立后又有新的问题,这就是后续改革的动因。
界面文化:我们要如何为养老做准备?是储蓄好还是购买商业养老保险好?
杨帆:上个月我在授课班级上做了一个小调查,班上基本都是19-20岁的大二学生。接近90%的同学认为自己参加工作后就会开始进行养老储蓄,接近50%的同学表示自己每月都会进行养老储蓄投资。前段时间我也关注到一个新闻,年轻人正在成为购买黄金的主要力量,他们每个月都会购买一颗克重比较低的金豆子,放在玻璃瓶里作为自己的储蓄。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目前年轻人在养老方面有比较多的考虑,甚至可以说是焦虑。但我在想,养老准备方面的经济焦虑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不是建议大家不要为养老储蓄,而是想说,养老问题不能过度简化或者物化,觉得养老只需要进行物质准备就可以了,这是一个重大误区。
我认为和物质准备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进行社会关系的储备。老年之后,很多东西如果用货币购买的话会需要很多钱,这反过来会加剧经济方面的压力。但其实如果你的社会关系储备充足,你可能不需要进行那么多的金钱交换。不管你是决定单身、丁克或者主流家庭形式之外的亲密关系,社会关系的储备和运营都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你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选择,但与社会保持交流,建立更紧密和牢固的社会关系网络,我认为对于完整稳定的老年生活而言是一个非常必要的条件。
觉得养老等同于攒钱,可能暗合了目前年轻一代对简洁、独立、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和亲密关系的追求,但我们不应该为此就弱化了我们的社会关系网络,甚至弃之不顾。传统上来说,建立牢固的社会关系网络是通过家人,如果你觉得不需要家人的羁绊,只想一个人生活,也需要考虑你的社会关系网络能否支持你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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