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高越

编辑|易方兴

今天是五一长假第一天，哪里人最多？其中一个答案，一定是西安。

从春节开始，西安一直处在被挤爆的状态，大唐不夜城一天涌进80万人次，比北京早高峰的一号线地铁还要夸张。五一人流更甚，订单量比去年涨了864%，核心商圈鼓楼周围，连平价酒店都涨到了千元水平。

这次，每日人物来到了西安，亲眼看到那句“2亿人挤在西安，5亿人正在路上，还有2亿人没抢到车票”，的确不是夸张。而许多人涌向西安，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做一天唐朝人。

如今，西安正在批发唐朝人。走在西安，穿汉服的人，比横店还多。这里有被复制的长安坊市，被批发的唐朝人，还有被塑造的“唐朝网红”，一步接一步，像漫威和迪士尼一样，西安正在建立自己的“盛唐宇宙”。

不过要记得，在被人海淹没之前，千万别出戏。

“唐朝网红”，靠中西合璧

在西安不夜城，如果你想吃完晚饭再看演出，那是一定挤不进去的。

晚上6点，距离表演还有70分钟，不夜城“狮狮如意”雕像旁，已经挤满了一圈圈的人，他们是为了新晋顶流——“盛唐密盒”。

它是一个新的互动表演，两位演员分别扮演唐朝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在设定里，他们会通过“时光机”——舞台上的圆柱形盒子穿越而来，找寻有才之人。

这一晚，人群把入口围得水泄不通。几位保安守在入口处，有着陕西口音的保安大哥负责维持秩序，他与唐朝的氛围格格不入，说：“这有什么好激动的。”自然，没人听得进去。

所谓“开密盒”，就是上台参与答题。有人背了3本历史书，开车十几个小时，还有人看一天不过瘾，接二连三上台“打卡”。网络上，也流传着一份所谓的《盛唐密盒题库》，帮助游客提前做好功课。

直到晚上7点10分，人群开始攒动，不需要指令，一排排手机齐刷刷举起。这个时候，你知道，是两位“大人”到了。一时间，保安开道，观众举着手机呼喊，两位演员快步走上台的间隙，跟旁边的人挥手示意，恍惚间，就像是明星接机。

而不夜城打造唐朝网红的路径，与环球影城、迪士尼有着相似之处——打造爆款IP。

国泰民安脸的不倒翁小姐姐，可以对标玲娜贝儿，美、讨喜，已经足够了。“房谋杜断”两位大人，需要学习、超越威震天，负责说搞笑、诙谐的“脱口秀”。他们会先与被挑选的观众进行知识问答，题目涵盖历史、文学、文化常识和地理。

答不上的，只能照相，全正确的获得“大礼”，只不过，奖品是一节电池。

比起答题，观众更期待玩梗。网上流传着许多“盛唐密盒”的有趣片段，比如当游客将“鸡柳是鸡身体上哪个部位”这一问题，误答成“鸡的刘海”，这时，“房玄龄”就会调侃，“先生真乃当代卧龙”。

还有一位小学生上台后，接连答错两道古诗题，“房玄龄”也会贴心帮着“走后门”：让她接，“爱你孤身走暗巷”。结果，显然是对答如流——“爱你不跪的模样”。

还有一次，一位穿着龙袍的大哥靠着着装加持，获得答题机会，但却接连碰壁，一个也答不出来。面对场下越来越多的提示，“房玄龄”一边用手示意安静，一边缓和气氛，“你们让陛下自己想想！”

到了照相环节，大哥又过于兴奋，忘记带手机上台，“房玄龄”接着调侃，“是谁在照相呢，陛下你一个臣子都没有么？”

借着唐风皮肤，大搞脱口秀，可以说是大唐不夜城的主管公司曲江文旅故意为之的。这两年，脱口秀大火，相关演出、节目很受欢迎，这一批演员招募，二人也是因为“出身”被选中的。

“房玄龄”的演员叫做王泽，是一名00后，“杜如晦”的演员叫做陈育飞，是1997年的陕西小伙，两个人之前都是“没说出名堂”的脱口秀演员。2018年，在一次比赛中认识，之后，还做过搭档，一起参加过《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选拔，只不过，复试就被淘汰，原因是“身高不够”。

直到去年，不夜城重新招募演员，两人有了说段子的新机会。

为了尽可能让大家看清，两位“顶流”的身高不得不“作假”，“房玄龄”身高一米八，穿上特制的靴子之后，超过了2米，“杜如晦”个子更矮，也要穿上20厘米以上的“增高鞋”。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看不清。旅游博主老宋，为了抢占第一排，总是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场，等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过去，他不爱来不夜城，有的粉丝想看，他也总是推脱。

但现在，不必任何人提，老宋每天雷打不动地在这里直播，绝不换地方。

而25岁的导游周育希，在热情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冷静，她看过很多遍盛唐密盒了，最初觉得有趣，但后来慢慢麻木了。每次带游客过来，她先拼命往前挤，占好位置后，将游客揪过来，自己再退到一边，用这个时间安排后续游玩计划。

这一次，她们来晚了，站在人群最外围，看不见舞台，也听不见声音，只能拿出手机现场看直播。

等待盛唐密盒演出，现场围满了人。图 / 每日人物摄

批发生产“唐朝人”

而在进入不夜城之前，游客们往往还要经历一个阶段——生产唐朝人的流水线。

中午12点，正是饭点，也是西安的网红打卡地“长安十二时辰”街区最热闹的时候，一波又一波刚刚穿好汉服、做好妆造的唐风美人们，正涌进这座3层小楼。

它以网剧《长安十二时辰》为IP，打着还原唐朝市井文化的口号，用来招揽游客。只是，比起主题街区，这里更像是一座沉浸式的大型国风影楼。

唐朝108坊之一的昭国坊，在这里是一条长廊，只有百米左右，两侧挂满了祈愿木牌，屋顶悬挂着几排红灯笼，新意不大，但却挤着十多个人来拍照。他们全都有“标配三件套”：汉服，补光灯架，还有装备车，里面装着团扇、折伞、夜光杯和小灯笼，全都是道具。

一个普通的栏杆同样有几组人在拍照。图 / 每日人物摄

作为批发唐朝人的重要环节，这里的摄影师最懂拿捏唐朝“人设”，有时亲自演示。道具有固定的用法，拿着团扇，手要一上一下松松握住，再浅笑遮住嘴巴；或者指向远处，摆出张望的样子；想要拍好回眸一笑，就要双脚交叉站，慢慢转身，扭头。

眼前的模特，没有拍照的经验，总是僵硬，但穿着黑卫衣、梳着绿色马尾辫的酷拽摄影师，却能把自己的身体拧成麻花，纹身的手，也不影响兰花指的美感，看起来比美人还妖娆。

一声声“慢慢转身”，“向右看”的指令，夹杂着几句“漂亮”“再来一张”的鼓励，拍照的过程，可以说是成为唐朝人的“洗脑”环节。要忘记现代，学好动作和神韵，配上刚刚装扮好的汉服，才算做到了“人衣合一”。

在西安，批发唐朝人已成为一种产业，其中服饰妆造是重要一环。过去，一洲商城是当地人租借演出服装的地方，如今入驻了几十家汉服妆造店。

每天8点，赶早的第一波客人会来，浙江人左卿卿早两年来到西安，夫妻俩加上姐姐、姐夫，4个人盘了家店，起初生意一般，直到去年末，顾客突然多了不少。现在，她们每天要接一百多单。

店铺原本在二楼，客人多了之后，左卿卿和丈夫搬了下来，重新租了家几平米的小店面。4月25号，是开业第一天，新到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拆完包装，就碰到了第一位客人，左卿卿只能连忙打电话，叫化妆师尽快赶过来。

在这里，价格是透明的，每家一律130元、160元等几个价位，从换好衣服开始计时，只能租24小时。显然，“唐朝人”的身份就像灰姑娘的南瓜马车，魔法是有时效的。

为了抢到喜欢的汉服，很多人会提前四五天预订，大学生苏雅相中的一套衣服，从29号一直到3号，全都被预订了，幸好她提前来了几天，可以抢先穿上。

苏雅一行6个人，全都是兰州的学生，她们24号坐卧铺来，一天搞定十二时辰和不夜城，第二天逛完陕博，逛完回民街，27号回学校准备放假。为了省钱，她们只挤两间标间，单反、三脚架也全部自带，随身拉着一个26寸行李箱，装着每个人换下来的衣服。

在商城里，热闹和冷清的距离，可能只有一条两人宽的过道。苏雅去的是最火的妆造店，几个化妆师同时开工，旁边还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有些人拿着凳子，甚至坐在了对面店铺的门口。

不卖演出服，改卖汉服，门口坐满了等位的顾客。图 / 每日人物摄

想当网红的心，早就有了

想要建立“盛唐宇宙”，不夜城离不开背后推手。

西安一直有颗“不甘的心”。过去，提到西安，所有人想起来的是兵马俑、肉夹馍和大雁塔。虽说是十三朝古都，但从GDP来说，却很难重现过去的辉煌地位。

比如，在全国范围内，2017年，西安GDP总量排名第21位，这已经是历年来的最佳成绩，更早的2007年，西安甚至排到了近40名。作为西北最大的城市之一，这个位置，西安显然不能接受。

那时候，不夜城，还只是大雁塔下的广场，基本上没人来。就连明城墙13.74公里，也由5个单位管理，没法举办活动，入了夜，变得“灰秃秃的”。

改变，是从一碗酒和一首歌开始的。

2017年底，一条15秒的“摔碗酒”短视频火了，一时间，许多人将去永兴坊，喝米酒摔碗，当成一种新的打卡潮流，每个人配的音乐，都是那首《西安人的歌》。

建成3年一直反响不大的永兴坊，突然火了，年末的短时间内，有20多万只碎碗，被留在了那里。

这个难得的流量，成了西安的希望，官方推手开始发力。西安一方面与抖音签订协议，让西安在短视频里先火起来。另一方面，开始打造真的“不夜城”，一年多的时间里，西安点亮了四十多条街区，又把城墙、大雁塔和芙蓉园做了亮化改造。到了2019年，西安已经是真正的“十二时辰”不夜城了，“城市夜生活活跃度”位列第一，钟楼也成了最热门的“夜间CBD”。

在官方文件里，不夜城也有痕迹。2018年，不夜城入选了全国11条商业步行街，被加大改造。西安借着“国潮元年”的东风，搞起了“夜游长安”。

另一个背后推手，则是曲江文旅。它接手核心景点后巧合制造了不倒翁小姐姐“出圈”，那一年，西安不夜城日均客流量有30万，城市也成为网红城市百强榜的第七名，仅次于北上广深、杭州和成都。

只是，疫情到来后，不夜城彻底入了夜，一直在闭园、停工，不倒翁小姐姐冯佳晨，趁着“空档”结婚，生了孩子，许久没有上台。

曲江文旅的日子也不好过。2022年，是他们连续亏损的第三年。不仅亏了2个多亿，还有不少负债，只能靠抵押股票过日子。

重新开张之后，曲江文旅想要复制成功。主创之一黄垚曾透露过，他们发现年轻人喜欢“开盲盒”，就想着，不如建个“古人密盒”。一开始是对话、情景剧，但效果并不好，“有些干”，演员也是一文一武，并没有定下现在的两个人作为搭档。后来，逐步调整，才有了盛唐密盒。

至于送礼物，充满了即兴。那天，之所以第一次送电池，是因为王泽的兜里刚好有一块电池，顺势送出了这份“反差大礼”，没想到成了包袱。

网红的下一步，都是变现。不倒翁小姐姐参加卫视节目、典礼和会议，相关的公益广告随处可见，周边玩偶也在不断推出，更像是玲娜贝儿一样的“吉祥物”。

盛唐密盒更接地气，更像网红，他们录短视频、直播——挑战喝豆汁、尝试“夹子音”，一个活泼、一个稳重，互称对方是自己的“贵人”，也满足了不少人的“磕cp”心理。在抖音，他们已经有了186.5万的粉丝。

如今，盛唐密盒还未对公司产生直接的收入，只有商标被不断注册，包括广告销售、医药和健身器材。抖音号上，也仅上线了一款名为《一日看尽长安花：活在大唐》的书籍，购买量为293件。但这只是第一步。

在西安，“成为唐朝人”已经成为一个产业。不夜城有不少跟“黄油啤酒”“学院袍”一样的存在，主干道路两侧，是两条很长的文创市集和美食街。它们全部由曲江管委会管理，不需要商家入驻，只招聘工作人员，统一分配负责的内容，唯一的原则是“不能重复”。

卖糖葫芦的秦勇也是工作人员之一，他没打算单干，就把自己当作“打工的”，在什么位置，生意好不好，都不太重要，“等到11点，就能下班了”。

只是，这里也跟全国很多地方的网红景点一样，摊位的小吃都是那几样——蛋仔冰淇淋、北京糖葫芦、重庆冰粉、土耳其冰淇淋店……如果说，在环球影城，穿着学院服、喝黄油啤酒，还是保持了霍格沃兹的调性的话，那么，在大唐不夜城，看着并无特色的小吃摊，就有些出戏了。

“盛唐宇宙”，能成么？

为了维持这个庞大的“盛唐宇宙”，这个系统展现出了高效的一面。

最入戏的，往往是NPC们，长安十二时辰设置了“NPC全程陪游”，有文臣、有将军，还有取经的玄奘和守卫的不良人。两个人遇见，还会互相抱拳、作揖，简单寒暄几句。

一位讲解员扮演文臣，不停摇着圆扇，站在长安微缩3D模型前讲解，他只有讲到“一个坊能容纳两万人”时，才短暂地回到了现实世界，会拿小区举例：“国内最大的小区是北京的天通苑，有十几万人，这就相当于七八个坊市。”说完之后，再重新入戏。

只要穿上衣服，哪怕是下台，“房玄龄”和“杜如晦”也牢记人设，有人说他们是，“汉语言博士”“董宇辉2.0”，他们回应，自己只是“凌烟阁大学士”“太子太傅”加上“二十四功臣”。

整个系统里，还有些微小的部分。比如，负责清扫的赵芳是不被注意的那个，她的工作是跟同伴一起，拿着滤网，清理水池面上漂浮的柳絮和杂物。“只要有新的，就要一直捞。”

哪怕已经入了夜，没人会注意到水面，他们还是要一直重复完成相似的工作。

许多新的职业，也在系统里出现了。周育希大学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做了一名财会。春节时，她就感觉到了西安的爆火，朋友、亲戚都来旅游，她跟着做攻略、抢票和陪玩，“被动”地把各个景点摸了个透。

4月，热度不减反增，周育希索性当个地陪导游。她参考了成都和长沙的价格，只出售下班后和双休日的时间，一天收费350元，或者按1小时50元计费，给自己找了个副业。

她接待过六七批人，有一个人来出差，也有两位朋友结伴玩，还有一家四口的家庭游。周育希对历史不感兴趣，各个景点只是大概了解，但这已经够用了，“大多数人不是真喜欢历史，凑个热闹而已”。

她更喜欢提供的服务是拍照，虽然不像摄影师一样专业，但胜在免费。周育希陪游客逛遍明城墙、大雁塔和不夜城，任何网红IP都已经看过许多遍了，隔着一圈圈人，她也能清楚判断——今天的不倒翁瘦一点，更漂亮，应该是皮卡晨本人。

许多人还涌向了化妆师的队伍中。比如小谷，在学校里学的就是国风化妆，她现在在商城里接单，跟其他人轮班，一周只休息一天。

这些天，在商城里没有一家店是不缺化妆师的，几乎每个门口都贴着“招聘告示”，店长不停问小谷，有没有更多的朋友可以介绍。

店铺外贴着招聘化妆师和店长的告示。图 / 每日人物摄

在流量时代，“盛唐宇宙”的出现，也给本地人带来了一些影响。

小谷在化妆工作之外，平时喜欢爬山。只是现在，华山天天需要抢票。如今，本地人有了自觉，“要将景点让给外地游客”。有了假期，小谷更多选择跟朋友周边游，去市区周边的秦岭，徒步、农家乐，再围炉煮茶。

而西安的本地导游周育希就住在大明宫附近，之前她总是在休息的时候去里面散步，或者去芙蓉园，里面很清静，能走两三万步。现在人越来越多，票价也不断上涨，芙蓉园从不收费，一路变成了60元、120元，她也再没去过了。

这个五一，周育希也有两天时间都被预订了。她只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天来休息。母亲跟她说，也想穿个汉服，当一回唐朝人，母女一起，拍个写真。

周育希拒绝了母亲，“别在五一人挤人了，找个周末，慢慢拍”。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新浪财经，火遍全网的盛唐蜜盒，救不了连亏3年的曲江文旅

[2]夜经济观察室，西安：不夜城的“十二时辰”

[3]南方周末，“抖音之城”西安

[4]中国经济网，“盛唐密盒”的流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