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万圣节档期，内地院线上映了一部恐怖电影，名为《育婴室》。

熟悉内地恐怖电影的影迷朋友们都清楚，因为严苛的审查制度，国产恐怖片中是不能出现“鬼”的。这导致一众内地鬼片都成为了“精神分裂电影”、“梦的解析电影”以及“人吓人电影”，很多作品都在剧情前期极尽所能的故弄玄虚，渲染“有鬼”，然后再当故事接近结尾时突然急转而下，用对于内地影迷们来说已经不意外的所谓意外将“鬼”的存在消解。

这种固定模式批量生产的所谓鬼片，长时间占据着内地的院线。所以当今年万圣节档期突然冒出一个不那么“内地鬼片”的《育婴室》，还真是让恐怖片影迷们有了一丝惊喜。

《育婴室》海报

《育婴室》的导演，是曾拍摄《卡到阴》、《鬼三惊》等恐怖片的泰国导演皮查农·塔玛杰拉。虽然《育婴室》的宣传方一直在宣传皮查农为“泰国鬼王”，但其实他至今为止只拍摄了3部恐怖电影，质量虽都及格，但远远称不上“鬼王”。

但作为在全球恐怖片类型上独树一帜的泰国鬼片，皮查农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拍摄的恐怖片，离不开泰式鬼片的三大主题：因果轮回、母性崇拜、超自然力量。

这三种元素，是泰国鬼片崛起的关键因素。它不同于欧美恐怖片“要战胜恶魔”的英雄主义，也不同于日本恐怖片“怨灵诅咒”的绝望模式，泰国鬼片有着小乘佛教的诸多哲学思维在其中，更注重展示在宗教大背景下人性的沉沦，教化意味浓厚。

《神秘的寺庙》剧照。泰国恐怖片有着强烈的小乘佛教背景

因为是一部要在内地院线上映的“鬼片”，迫于审查制度“不能有鬼”的规定，皮查农在《育婴室》里做了诸多妥协。这种妥协多表现在剧本层面上，在“没有鬼，那应该有什么”这个问题上，内地恐怖片交的都是差不多的答卷。皮查农找来在内地专门写推理小说的作家周浩晖（网剧《暗黑者》原著作者），加强了《育婴室》的推理元素。他反其道而行，既然没有鬼，那么就要让人比鬼更可怕。

电影中设置了一个“明朝时有饥兵在某小镇吃婴儿，引起小镇上的母亲们思儿心切，豢养婴灵”的故事背景，整部电影的恐怖元素也从婴灵而起。多年后，小镇遭遇一次洪灾，男主角和妹妹、母亲在洪水中逃难，因船只有限，母亲遭遇了《唐山大地震》里经典的“救儿子还是救女儿”的问题，母亲选择了先救儿子再救女儿，女儿后因淋雨引发肺炎而亡，随后母亲也突然自杀离世。

男主角长大后，因为妹妹和母亲的猝然离世，精神状态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不知为何，他关于那次洪水和母亲如何死去的记忆，正在渐渐从他脑中消失。电影把这段消失的记忆作为悬疑点，让男主角和影迷察觉到这段记忆可能是假的，男主角和影迷必须要根据电影给出的细节线索抽丝剥茧查出真相。

在寻访记忆真相的过程中，男主角频繁“见鬼”，似乎妹妹和母亲的鬼魂在阻止自己。但它们的阻止，只能让男主角和影迷更想吹开迷雾。电影的剧情高潮，发生在男主角赶回出生的小镇探查真相时，周浩晖和皮查农设置了大环套小环的双层结局，先通过小镇上知情人的话语，给出了一个看似符合逻辑的答案，然后又在电影最后埋设了一枚彩蛋，把之前的答案推翻，给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真相。

《育婴室》的中国化很深入，开场便从明朝讲起

《育婴室》的制作班底，几乎全部是泰国电影界的中流砥柱。摄影师提拉瓦特曾掌镜著名泰式动作片《冬荫功》，音效师崔泰曾为王家卫的话题之作《一代宗师》及堪称泰国鬼片王者《鬼影》制作音效，整部电影的后期制作都在泰国最大的影视制作基地完成。演员阵容上，出演了标志性泰式鬼片《连体阴》的女演员皮查雅担任了该片女主角，可以说，在这次中国内地的泰式鬼片试水之作上，泰国电影界倾巢而出。

其实在华语电影界，香港鬼片圈子一直都和泰国鬼片圈子有着密切的交流。尤其是以拍摄经典鬼片《见鬼》闻名的香港恐怖片导演彭顺、彭发，《见鬼》就有着泰国电影人的助力，可以说，彭氏兄弟在恐怖片领域能够站稳脚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泰国得到了诸多帮助。彭顺早期在泰国从事电影美工工作，1999年，他和为《无间道》做剪辑的兄弟彭发在泰国执导了首部电影《无声火》，获得了泰国本土奖项，为他们日后拍摄恐怖电影奠定了基础，也逐渐确立了彭氏兄弟电影中浓厚的泰国电影风格。

《见鬼》泰国版海报，该片在泰国上映时，因核心故事发生在泰国，而成为了上映当周的票房冠军

彭顺曾说过，“泰国是鬼片的天堂”，可见泰国电影界对于恐怖电影的重视。

前文提到，泰国是一个信奉小乘佛教的宗教国家，信徒占全国人口的95%。佛教的小乘和大乘之分，最明显的界限就是佛法能否度人。大乘是佛法普度众生，小乘则是佛法只能自度。这就造成了泰国乃至整个东南亚的奇异宗教氛围，大家信佛，是为了获得一种超自然力量的保护，这导致了泰国人对于神鬼等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在这样的宗教氛围里，利用超自然力量作恶的降头术等南亚邪术风靡泰国，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泰国是一个举国相信有鬼神存在的国度。

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鬼片在泰国的流行，就理所当然了。从2004年开始至今，泰国本土影片年产量在50部左右，每年有近一半的影片是中小成本的恐怖片。1999年，泰国恐怖片《鬼妻》以200万美元的成本，在泰国拿下了530万美元的票房。该片讲述的是战争期间，亡妻的鬼魂以邪术留在人间陪伴丈夫的故事。电影里有着泰国浓郁的宗教元素，亡妻利用南亚邪术复活，导致她所在的村庄凶事连连，为了镇定亡妻的鬼魂，丈夫找来僧侣帮忙，并最终感叹世间情爱可生幸福，也可生冤孽，遂遁入空门。

《鬼妻》本着“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原则，将这部泰国当年的票房冠军推介到了海外，结果在日本、美国、澳大利亚和德国、法国、中国香港都获得了历史性的成功，影片更是在亚太电影节上一举拿下了最佳导演、最佳艺术指导、最佳音效三项大奖，成为了泰国鬼片走向世界的开路先锋。

《鬼妻》有着浓厚的佛教元素

沿着《鬼妻》开辟出来的本土化道路，2004年，又一部泰国鬼片《鬼影》，成为了泰式鬼片新的里程碑。

《鬼影》不同于《鬼妻》或同时代泰国鬼片走的“乡村遇鬼”路线，而是将鬼故事的发生地转移到了都市，故事的主角也是都市中处于白领阶层的年轻人。但不变的是，《鬼影》仍旧有着泰国小乘佛教因果报应的主题。电影里，男女主角因车祸撞死一位路人，两人不去施救反而逃逸，从此种下了恶因。这恶因的报应随之而到，因为男主角是名摄影师，工作时，他的镜头总是被什么东西挡住，而且他的脖子日渐发沉，最后头都抬不起来了。很多观看《鬼影》的影迷，都对最后揭晓男主角为什么脖子发沉的那个画面印象深刻。

《鬼影》在泰国本土拿下了570万美元票房，并在海外21个国家和地区上映。法国《电影手册》甚至还撰写文章分析《鬼影》中的配乐，认为《鬼影》在配乐上大量使用泰国民族、宗教乐器的行为，“让人见识到了泰国独特的7平均律音阶的回旋效果，宛如佛教的六道轮回”。《电影手册》还对电影中出现的泰式建筑给予了关注，认为“泰国的尖塔式建筑，每一层都暗藏着不为人知的角落，木质结构和潮湿的空气，让象征圣洁的佛塔阴森可怖”。

或许是因为《电影手册》的夸奖，2007年，泰国还推出了专门描绘泰国音乐的鬼片《鬼鼓》，以及借助泰国民间建筑传达恐怖氛围的《香颂鬼屋》。

《鬼影》日本版海报。日本人真爱剧透……

因为《鬼影》这种带有都市写实风格的鬼片在泰国本土和国际上获得的成功，泰国的恐怖片产量以《鬼影》上映的2004年为节点，数量上开始猛增，一些新生代恐怖片导演前仆后继的投入了泰式恐怖片的拍摄中。一种多个导演执导多个故事集结成一部恐怖电影的“拼盘式鬼片”开始在泰国影坛形成潮流，这类影片中，以《死神的十字路口》为代表影片。

《死神的十字路口》又名《鬼4虐》，影片以四个恐怖故事为主体。四个故事的导演，有《鬼影》的导演班庄、讲述亲姐妹自相残杀电影《连体阴》的导演柏德潘（班庄和柏德潘联合执导过《鬼影》及《连体阴》）、拍摄泰国现象级喜剧《人妖打排球》的导演杨、打造泰式cult鬼片《鬼肢解》的巴域，这样的“全明星阵容”，让《死神的十字路口》还未上映，就引起了恐怖片影迷的广泛关注。电影里的四个故事涉及了泰式恐怖片的诸多元素，降头、报应、回魂、尸变，让人用一部电影的时长可以尝遍泰式恐怖片的各种美味。

这种拼盘式的鬼片，在《死神的十字路口》之后，还有续作《鬼5虐》、《鬼三惊》等同类型影片相继推出，其中以《鬼5虐》最为典型。它以《死神的十字路口》原班人马制作，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以《小情人》开创泰式小清新爱情片的导演颂裕，在这样豪华的导演阵容下，《鬼5虐》又找来了泰国流行歌手妮可，及参演过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暹罗之恋》的男主演马里奥，影片一经上映，便席卷了380万美元票房，刷新了泰国电影的票房纪录。

《鬼5虐》的全明星演出阵容，为高票房奠定了基础

集合泰国知名影人与娱乐明星的拼盘式鬼片，拓宽了泰国电影的票仓胃口。《鬼5虐》之后，描述泰国高房价问题的“可怜房奴买到凶宅”的《怨鬼之家》，以600万美元票房飞速刷新了《鬼5虐》创下的记录。2013年，号称《鬼妻》翻拍作品的《鬼夫》，以男女主角视角互换的新颖模式，借着《鬼妻》的知名度，竟然开始了票房的大跃进，从《怨鬼之家》的600万美元一下子蹦到了惊人的6000万美元。该片也是至今为止无人打破的泰国电影票房冠军。

自《鬼夫》获得超高票房后，泰国已经成为了世界级的恐怖片创作中心，好莱坞、中国、马来西亚、印尼等地的恐怖电影创作人，均前往泰国进行恐怖电影的拍摄和后期制作，美国甚至专门找来泰国及世界各地的恐怖片导演，拍摄了一部名为《26种死法》的拼盘电影，像泰国鬼片致敬。影片中以字母顺序讲述了26种离奇的死亡方法，这也暗中迎合了泰式鬼片在宗教题材背后的另一条暗流——以《恶魔的艺术》系列、《致命切割》为主的，展现极度血腥画面的“泰式cult鬼片”。

《恶魔的艺术》光看海报，已经让人有些生理不适了

泰国的人口只有六千万，1927年才拍摄了第一部故事长片，泰国全国目前才有1000家电影院（中国目前有6000家影院）。1997年至1999年，因为好莱坞电影攻占了泰国本土市场，泰国电影年产量还不到十部。在这样恶劣的创作环境下，泰国电影人以本土化作为方向，拿最有泰国文化氛围的恐怖片冲破好莱坞的封锁，这种努力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泰国的电影人们，不仅在自己的土地上能够赚的盆满钵满，现在也开始了文化的输出——来华拍摄恐怖片。

最重要的是，他们拍的并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