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先入为主地认为所谓工匠精神主要就是“留住手艺”之类的小情小调的东西,其所对应的展现平台也主要以各种手工作坊为主,载体则是各种手工艺品。在城市的喧嚣声中,这些需要亲自动手的事物显然能满足我们复古的幽情,也颇能“养心”,甚至可以提升到“灵修”的层面。
然而在看过记述日本三代宫殿木匠生涯的《树之生命木之心:天地人卷》之后,发现自己不仅先入为主,而且太自以为是了。真正的工匠精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存在方式,而真正的工匠,虽然大多敏于行而讷于言,但都有一套独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其间有大智慧、大领悟,更有大修行,而这修行,是建立在大牺牲之上的。尤其这“大牺牲”,显然与人们想当然的与“留住手艺”相关的小资情调形成巨大的反差。
这本书无异于打开了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新世界,而这个世界扑面而来最大的冲击就是其存在方式的纯粹。很多时候这种纯粹给人以一种孤绝的、不近人情的感觉。
比如身为主要以建造修缮寺院建筑为营生的“宫殿木匠”,老一代的大师西冈常一竟然能做到一辈子不建造民宅,哪怕在年景不好全家有陷入饥荒之虞的境况下也决不妥协,哪怕因此被迫变卖祖传的耕地。而那耕地,原本也是为维系这种纯粹的生存方式而备下的:没有来自寺院的营生时,应该靠种地养活自己。至于为何不建造民宅,原因倒很简单,不是看不上这种小活儿,而是不愿意“心”为钱所污,因为民宅总要锱铢必较,寺院的预算则比较宽松,考虑也比较长远,而内心一旦计较过铜钱,便不能以原有的澄澈来面对宫殿木匠的工作。
再比如当有人想拜师学艺时,西冈常一以眼下没有活儿干为由加以拒绝了。因为在他看来,传承不靠言传,而靠身教,不靠说,而靠“做”,没有活儿干,当然没法教。所谓“体悟”就是要以身体来感悟,不仅要身体力行,师徒们还要同吃同住同劳动。在这一过程中,不鼓励徒弟们看书看报看电视,而更希望徒弟们放空自己,比如放工后可以靠反复打磨工具来打发时间。其中的意旨是希望徒弟们靠反复练习而非靠学习“知识”来习得手艺。
顺便说一句,他们完全不用现代的电动工具,因为觉得这样就无法真正做到在熟悉木料“本性”的基础上用传统手工工具顺势而为。由此又延伸到木料的置办原则:买树不如买山,因为正如不同的木料有不同的功能,而不同生长期和所处地势不同的树木必须做到有机搭配,因此必须现场去挑。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太信任脑与手脱节的专家们的设计和图纸,而更依赖祖祖辈辈传承下来为千百年的实践所证明为正确的作法。
读到这里,人们肯定已经明白虽然工匠们不以言语为能,但其内心深处必然深藏着支持其工匠精神的自洽的哲学体系,如果非要言明,那就是“道法自然”:每座建筑都有自己的气场,每个树木都有自己的生命,人们需要的是深入体认它们的不同而进行有机组合。那些以原始的方法来构建的古老寺庙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而那些以貌似强固的钢筋水泥和科学精细的设计相结合而生的现代建筑却难敌地震灾害,其间的启示不言自明。
由此这些建筑大师们又开始批判由千人一面的标准化教学方式,认为蕴含其间速成的功利主义会像现代工具对树木那样对学生造成斫伤,而他们更倾向于人尽其材的涵养式教学法。有的学生可能光打磨工具就要学些三年,然而一旦顿悟,便能爆发不可小觑的能量。不难看出,至此工匠精神已然进入了禅的境界。
以上种种说明所谓工匠只能是一种小众而非小资的存在。然而正是这小众的纯粹的存在及其彰显的高蹈的精神,使人心得以超拔,使挣脱庸常的生活成为一种可能,也因此使之不那么难以忍受。与此同时,也正是这凭借自身修行能够习得的种种技能和与之相伴的哲学以及达致一定境界后的大自在,让人在在继大机器时代的异化后面对大数据的“霸权”不再那么栖遑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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