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期主持人 | 潘文捷
这几天正值高考查分时间,毕业生们又将迎来许多快乐和泪水。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余华老师20年前给央视拍的高考减压广告——他在1977年、1978年参加了两次高考,都没有考上,虽然当时很难受,但后来的人生道路还是走得非常顺利。余华在其中说,“这个世界上道路太多了,那个门槛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能在你所选择的路上走多远。”央视拍摄这个片子的目的是告诉观众,即使高考没有发挥好也没有关系,人生依然有无限可能。
高考究竟有多重要,这个问题还没有完全得到回答,下一个更现实的难题就摆在了年轻人面前——填报高考志愿。近期,“考研名师”张雪峰的诸多言论得到了大量关注,“人生成功路 志愿第一步”是其宣言,他的观点包括:生化环材是天坑、家里搞金融才能选金融、家里有企业要管理才碰管理类、工科比理科挣钱、数学和计算机都很好等等,以及在新闻行业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别报新闻,从中国本科专业目录里面闭着眼睛摸一个都比新闻好”,“如果我是家长,孩子非要报新闻学,我一定会把他打晕,然后给他报个别的”。他的言论让有些人深感冒犯,有些人则认为他说出了大实话。张雪峰对高考志愿的指导,仿佛在佐证一句流行已久的名言“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个人并不认同张雪峰的言论,并不是不认同他对于专业发展潜力的判断,我的想法简单粗暴——那些都很好,但我偏偏不喜欢。日本收纳专家近藤麻理惠写过一本“世界名著”《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大意是说,留在身边的东西一定要是自己喜欢的、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何况是选报自己的专业呢!数学、计算机都特别热门,但无法让你心动,那就别选。爸妈想给你报的志愿都是为你好,但如果学不下去,最后还是你自己承担。
当然,思考这件事时也要带上自我批评:在《下流社会》这本书中,日本社会观察家三浦展提到,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愿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年轻人有“下流化”的趋势,“越是下流阶层”越追求自己的个性;追求“有个性”和“自我实现”的人,在职场上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正因为如此,想要得到高收入是困难的,所以他们往往成为低收入者,生活水平也较为低下。对于他的论断,我的理解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有成本的,而如今的社会对年轻人试错可能并不宽容。
严格按照回报率生活,宛如刻舟求剑
董子琪:我有段时间研究“小镇做题家”话题,逛过大名鼎鼎的“985”小组,在这里才明白,原来学校和专业之间都有着严密的鄙视链,学校从“清北”、“华五”(华东五校)排到“中九”(中坚九校),专业当中计算机、医学和师范类被尊称为“宇宙机”、“宇宙医”与“宇宙师”,因为这些专业的毕业生收入较高,身份也相对体面。
当然谁都想去好学校的好专业,贴吧讨论的问题经常是:究竟是去一个好学校的冷门专业呢,还是去一个相对不那么好的学校的“宇宙机”呢?这当中涉及到非常多的权衡与度量,既有外部一望可知的因素,比如学校的牌面、城市的经济发展前景等等,还包括了相对行业内部的信息,像是目标专业的教育部学科评估近况(几个A+,几个A)、保研率出国率高低,以及毕业生去向统计——贴吧里就有帖子专门比较几个高校金融专业毕业去央行总行及头部券商的数量。
贴吧讨论的倾向通常是“重视性价比”,这也与张雪峰老师的报考建议相通。然而在建议的同时,他们也都会强调,这些其实都是给选择没那么多、资源没那么丰富的考生及家长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否也在计算——不想让这些考生因为“眼界”浪费了自己的考分?
这让我想起前几年也有一位顶尖大学(按照985吧的标准)的文科教授在微博上说,建议家境不佳的学子还是不要填报文学专业了,应当更好地利用高考的机会读一个能改善家境的方向。这好像是说,对专业的喜爱、志向的追求不是放在第一位的,计算得失、充分利用、绝不浪费的态度才是重要的。
各位老师会认为自己出于好心才讲这样的大实话,但我觉得,这实话未免也太狭隘与残酷了。此外,严格按照回报率生活,在波涛汹涌的现实世界中也宛如刻舟求剑。就拿我就读的中文系来说,八十年代曾经是“万金油”的热门学科,十多年前变成了“无用的”冷门专业,现在又因为能考公再度走俏。你可能踏准了周期,赶上了行情,可是这跟你的文学志愿又有什么关系呢?
潘文捷:志愿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人永远都可以改变自己的想法,改变自己的人生。我好多其他专业的朋友都考了CFA、CPA、ACCA,往金融行业发展;身边也有很多学日语、学法语、学金融的朋友,后来都在自学编程……看起来,哪怕高考报的专业千姿百态,到最后大家还是殊途同归了呢。
不过,就像子琪说的,这个周期和行情该怎么算呢?究竟谁能决定四年后或者读完硕博之后的趋势?见过好多在行业最热门的时候报上志愿,学成归来发现行业快要完蛋的朋友。或许十年之后赚得最多的反而是蓝领工人,再过几十年最稀缺的也许不是计算机专家,而是养老院护工。
林子人:这两天在读剑桥大学思想史教授斯蒂芬·科利尼的《大学,有什么用?》,他在梳理英国大学的历史(顺便说一句,12世纪中叶大学就在牛津建立了,如果我们为现代大学追溯历史谱系的话,英国堪称大学的发源地)时发现,许多我们如今认为无用的学科,最初其实都是以实用目的设立的,但随着学者们研究的深入,某一领域的边界被不断拓展,知识被体系化和学术化,然后就显得与实用性绝缘了。
比如,古典学最初是为牧师或政客在上任前做准备而推出的课程,几个世纪后成为了绅士们的自我修养,如今则是“无用”学科的典型案例;维多利亚时代,历史学也被认为是政治家和行政官员的实用训练,如今已成为了一个辽阔的学术帝国,有着几乎无穷尽的学科分支;东方语言和人类学最初旨在培养殖民地的行政人员,现在则是纯粹的学术性质的事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不能机械地看待学科,认为它是固定的、永恒不变的。就像子琪说的,中文系从热门学科到冷门专业,也就是一二十年间发生的事。笃信当下某个学科是优势专业,一定能保证获得一个出路,也很难讲日后是不是会后悔。我非常同意科利尼的观点:
“大学作为一个受保护的空间,它为学生的未来人生打好基础。这个空间的环境和教育方式,会鼓励学生了解任何知识的偶然性及其同不同知识的关联性……教育鼓励学生认识到,知识并不是固定的、永恒的、普遍的或自足的。这种训练几乎适用于任何学科,尽管它只能通过与某一具体学科的接触来完成,而不是简单地摄取一套关于知识偶然性的抽象命题。”
大学专业只是一个你搭建智识世界的原点,更重要的是你在大学中习得了怎样的思维方式,它是否能帮助你应对这个快速变动的世界带来的挑战。
追求人生每一步都正确无误是非常残酷的思维方式
林子人: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有了“生化环材是天坑行业”的说法,但到现在我的观察是,没有多少专业是不“劝退”的。根本上来说,还是人们意识到,“上大学=实现阶级上升”的愿景已经越来越黯淡。人类学家袁长庚之前在一场活动中说,他的同龄人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并不必然是什么高薪工作——事实上也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期待——但他们如果兢兢业业工作,十年后大多能在职业道路上有所进步,“上一个岸”。但现在这样的预期在消失,就像《金榜题名之后》作者郑雅君注意到的,大学生的出路在变少,那么在大学这座迷宫中更未雨绸缪、用更高效的方法找到迷宫出口,就是一个自然的反应。这是张雪峰的报考指导得到热烈讨论的原因。
尹清露:张雪峰不推荐读新闻专业,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专业壁垒不高,也就是所谓的“核心竞争力”不强,比如许多媒体人就并非新闻专业出身。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作为本科英语专业的人,经常收到“语言只是工具,何必专门去学”的吐槽。
不过,我自己从未后悔过读英语这个“无用专业”,观察我的同学们也大致如此,虽然有人活得弯弯绕绕,也都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就像子人所说,大学只是搭建思维世界的原点,专业尤其是文科专业内的“硬性实用技能”本来就不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文化史学者乔·莫兰在著作《跨学科:人文学科的诞生、危机与未来》中的观点,即“discipline(专业)”就意味着等级建立和权力的运作,这暗指一些人掌握而另一些人未掌握的专门知识。然而在急剧变动的当下,所谓的职业竞争力并非由大学专业本身决定,而是需要日后的实践,而这些实践往往是跨学科的。只不过,也正是因为环境急剧变动、就业形势不好,我们的反应反而是进一步紧缩愿望和保全自己,进一步加深了不同专业之间的鄙视链,这实在是十分讽刺吧。
所以只能说,张雪峰的说法对于信息渠道不够多,并且暂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考生有一定规避风险的作用,但这种帮助并不长远,对于隐约感到对某领域有热情、对自己的性格有认知的考生来说,仅以实用为目的可能会徒增烦恼。这也是莫兰的观点:限定学科范围可能会让人更关心在一个日益官僚化和职业化的社会中沿着职业阶梯往上爬——“让自己在某处停靠,以使自己‘专门化’,其结果就是不再登高,不再仰视、环视、俯视。”
徐鲁青: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高考填志愿听了别人的话,选了一个和数学、金融相挂钩的学科(现在似乎还在张雪峰建议范畴内),大一我读得痛不欲生,还好后来转了专业,捡回了精神正常。当时我申请要转走的时候,院里和我比较近的一位老师非常惊讶,说那你高中读理科不就浪费了吗?你多出来的那些分不就浪费了吗?
子琪说的绝不浪费的态度在这个院处处存在,计算得失、计算回报率是最正确的原则,选感兴趣但分不高的课是浪费绩点额度,假期不去实习做PPT是在浪费机会,转去一个不相关的专业那更是浪费无度,对不起所有人。害怕浪费的心态把一切时间与经验工具化了,如果无法帮助我们抵达下一个目标,它们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还有一种常见的态度是把负面经验视为一种全然浪费,极力避免“走弯路”,比如知道我这段经验后,很多人的反应是真可惜,你白白浪费了一年。但人生里许多成长都是从负面反馈中来的,实际上大一那年对我很重要,我切身体会到做讨厌的事是什么感觉,也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以市场回报高低的思路主导我的未来。最近读子人写的一篇文章,人类学家袁长庚也提到类似的现象,他觉得二十年来里社会好像有一种共识,就是负面体验是毫无价值的。但这会让我们以非常狭隘的视角理解人生的岔路口,把一次失误视作扰乱长线人生规划的打击,追求人生每一步都正确无误,的确是一种非常残酷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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