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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当地时间6月29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备受争议的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种族“平权行动”招生录取政策违宪，最终裁决以6-3的结果反对北卡罗来纳大学的招生行为，以6-2的票数反对哈佛大学的招生行为。非洲裔自由派法官杰克逊（Brown Jackson）退出了哈佛大学的案件审理。
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在多数意见中写道，“消除种族歧视，意味着要消除一切种族歧视。”他指出，必须根据学生的个人经历而不是种族来对待他们，但长期以来许多大学的做法恰恰相反。“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错误地得出结论，认为检验个体身份的标准并非他/她是否战胜了挑战，培养了技能或吸取了教训，而是他们的肤色。我们的宪法历史不允许这种选择。”
种族歧视长期困扰着美国社会，而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为纠正种族不平等打下了重要基础。它始于1961年肯尼迪总统颁布的一道行政令，要求联邦承包商在招聘中必须履行种族平等原则。诚然，这是一个有缺陷的政策，多年来面临不少有根有据的批评，但无论如何，平权行动象征着美国政府在纠正种族主义这一历史错误中投入的努力。如今，最高法院已推翻了基于种族的大学录取平权行动政策。
法律活动家爱德华·布鲁姆（Edward Blum）是这一历史性裁决的幕后最大推手，从1990年代起，他就致力于将种族因素清除出美国法律，已为推翻美国大学的种族招生政策行动多年。2012年，他将“费雪对德克萨斯州大学”（Fisher v. University Texas）的案子上诉至最高法院，原告为两位白人女性，其中较知名的一位是阿比盖尔·费雪（Abigail Fisher），她声称因为肤色问题被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拒绝录取，平权行动是在歧视白人。最高法院裁定费雪败诉。
布鲁姆并未因此放弃。2014年，他创立的“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提起诉讼，指控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歧视。这一次，他选择在亚裔群体中寻找合适的原告。据NPR报道，布鲁姆于2015年经介绍接触了华裔美国人组织“休斯顿华人联盟”（Houston Chinese Alliance），在一次会议上向参会的华人明言，“我需要原告。”联盟董事会成员David Cao在那次会议上化用了乔治·奥威尔名著《动物农庄》中的一句话来介绍布鲁姆：“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在美国精英大学的录取过程中，亚裔面临的不平等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一推翻裁决留下了诸多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一个问题或许是，对亚裔来说，他们感受到的“歧视”能因此消除，他们能得到想象中的教育公平了吗？
没有了平权行动，对美国大学和职场意味着什么？
已有观察者指出，最高法院的裁决将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复杂的影响。
首先是校园种族比例的变化。实际上，加利福尼亚周和密歇根州的先例让我们得以一窥可能会发生什么：1996年，加州禁止了平权行动招生录取政策，在禁令生效的第一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与伯克利分校的非裔与拉丁裔学生入学人数下降了40%，而加州大学系统内白人与亚裔学生的入学人数得到了些许提升。
但有研究发现，亚裔学生的录取人数增加并不完全是因为排除种族因素的招生政策。当时为了缓解资金紧张困境，加州大学大幅度增加国际学生的录取人数，他们大多来自亚洲国家，入学后需要支付更高的学费。
2006年，密歇根州禁止了平权行动招生录取政策。2006年-2021年，密歇根州大学安娜堡分校的黑人本科生录取人数占比从7%下降至4%。
不止本科生院受到了影响。《纽约时报》报道指出，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最高法院的裁决将降低医学院、法学院及其他专业学位项目的非裔与拉丁裔学生录取人数。一份由美国医学院协会（Association of American Medical Colleges）、美国医学协会（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等组织联合提交的法庭之友书状写道，“出台平权行动招生政策禁令的州已经出现了少数族裔医学院学生录取人数下降约37%的情况。”美国全国范围内，约6%的职业医师为黑人，远远低于黑人在美国人口中的占比（13.6%）。
有研究表明，少数族裔医生更有可能参与基层治疗（primary care）工作，或前往医疗资源紧张的地点工作。美国医学协会主席Jesse M. Enrenfeld博士指出，病患能从拥有相似背景的医生那里获得更好的治疗。
《洛杉矶时报》专栏作家Frank Shyong认为，最高法院的裁决并没有保证哈佛或其他精英大学将自此录取更多亚裔学生。大概率会出现的情况是，各所大学将在过渡期内推出各自的多元性招生政策，而这将令大学申请的过程更加缺乏透明，更令人困惑。
如果不能采取有种族意识的招生政策，大学要如何保证其学生的背景多元性呢？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提供了一个范例——2012年起，该院将“社会经济劣势量表”（socioeconomic disadvantage scale）引入招生过程，与申请者的在校成绩、标准化考试成绩、推荐信、申请文书和面试共同纳入对申请者的评价。这一举措令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成为全国最多元化的医学院之一。在最近录取的133个学生中，14%为黑人，30%为西班牙裔（全美范围内的医学院学生中黑人和西班牙裔占比分别为10%和12%）。与此同时，这批新生中有84%来自弱势群体，42%的人是家中第一位大学生。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的总录取率低于2%。
“社会经济劣势量表”由八个类别组成，考量因素包括家庭收入、申请者是否来自贫困地区、申请者是否需要供养其核心家庭、申请者的父母是否上过大学等。这些因素将计算出申请者的“逆境分数”（adversity score），分数越高，申请者得到的加成越多。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招生委员会负责人Mark Henderson博士告诉《纽约时报》，该院在招生过程中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公式去平衡“社会经济劣势量表”和学业成绩，但一项模拟分析的结果显示，这个招生办法有效地将弱势群体学生的比例从10.7%提升到15.3%；来自经济困难家庭的学生数量增长了三倍，从4.6%上升至14.5%；与此同时，录取学生的医学院标准化考试MCAT成绩只略微下降了一点。
据Henderson透露，近期已有大约20家医学院前来询问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招生办法。除了该校的“社会经济劣势量表”之外，还有其他的社会经济情况测量方法，比如由设计SAT考试的美国大学理事会（College Board）推出的Landscape，本科招生办公室能使用这一工具衡量学生的社会经济背景。另外也有一些学者提议，采用有阶级意识的招生政策，能在避免基于种族的多元性方案引起的反感的同时，纠正高等教育中的种族不平等。
然而，在大学招生中采用社会经济状况排名，同样有可能为大学招致法律诉讼。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在多数意见中不止反对了将种族因素纳入招生考量，也警告了用其他因素来替代种族的做法。自由派活动家组织太平洋法律基金会（Pacific Legal Foundation）已经对位于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的托马斯·杰弗逊科技高中发起诉讼，其理由为该校在招生过程中用经济因素（比如邮政编码）顶替种族因素，让该校以牺牲亚裔学生的方式提升黑人与拉丁裔学生的录取率。
最高法院裁决的影响还将从高等教育领域蔓延到职场。西北大学政治科学教授、多元与民主研究中心主任Alvin Tillery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表示，高等教育领域的平权行动“并不是美国种族平等的主要事件，更关键的是职场……这将是右翼人士下一个攻击的目标，而它的经济和社会后果将更为严峻”。一些观察者担心，最高法院的裁决将在美国职场中造成寒蝉效应，令企业领导者出于法律顾虑减少对多元包容性项目的支持。事实上，他们的确有理由担心——在最高法院获得胜利后，布鲁姆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确保精英大学遵守规定，他认为美国企业界将在种族问题上面临更严苛的审视。
推翻平权行动是亚裔的胜利？
最高法院裁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种族“平权行动”招生录取政策违宪的消息令部分亚裔雀跃不已。凤凰网刊发的一篇评论文章颇有代表性，文章作者认为，随着亚裔移民凭借勤奋才智和守法在各个领域出人头地，成为美国社会的“模范少数族裔”，平权行动开始对亚裔越来越不利，亚裔成为这一招生政策中受害最深的群体——这一群体人数不断增长，平均成绩不断上升，但亚裔学生被一流大学录取的比例和几率越来越低，不仅远低于黑人和拉丁裔等其他少数族裔，甚至还低于全美平均录取率。“美国‘大学招生平权法案'被判违宪，亚裔学生将告别种族歧视。”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科罗拉多州州立大学教授Oi Yan Poon长期研究基于种族因素的大学招生政策，她研究了多所大学的招生数据——包括哈佛大学在此次诉讼中提交的数据——认为“没有证据显示存在反亚裔歧视的情况”。尽管如此，亚裔群体中潜伏的某种被种族边缘化的真实感受，加上部分亚裔学生未能被精英大学录取的个人经历，让布鲁姆这样的活动家能够加以利用，“以白人为主体的保守派政治势力正在利用亚裔美国人的种族边缘化经历，告诉他们，是啊，顺便说一句，这里有一项你们无法从中获益的政策。”
“他们利用的是一种毫无证据支持的恐惧。”Yoon告诉NPR。
讽刺的是，反对高等教育的种族不公实际上是有利于亚裔美国学生的。1978年，最高法院撤销了大学招生的种族配额系统，此举被一些学者视为美国国家层面修正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开端。但最高法院以维护校园多样性为由，并未干预大学在招生过程中将种族作为一个考虑因素。
作家、平权行动活动家Jeff Chang于1980年代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校期间，他积极参与了反对亚裔歧视的行动。他指出，有证据显示，当时的美国大学有意识地压制亚裔美国学生的录取率，但不是为了提高黑人或拉丁裔学生的录取率，而是为了给白人学生留出更多的名额。Chang在接受NPR采访时表示，当时他们成功地迫使加州大学承认，该校在亚裔学生和白人学生的竞争中有失公允地使前者处于不利地位。
在Chang看来，布鲁姆及其同僚利用了亚裔群体面临的真实问题和他们陷入的虚假话语，令亚裔群体与黑人和拉丁裔群体相互为敌，以实现撤销大学校园多元化政策的目的。Chang曾于1987年参与创立了“公平录取学生联合组织”（Student Coalition for Fair Admissions），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布鲁姆创办的“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ions）与他的组织仅一词之差，而且偏偏去掉的是其中最关键的那个词——“联合”。
关于平权行动和“亚裔是模范少数族裔”的迷思，让部分亚裔不自觉陷入反黑人、反拉丁裔的种族歧视中。一种常见的话语是，哈佛大学、北卡罗来纳州大学“降分录取”黑人和拉丁裔学生，因“种族配额”更加关照和照顾“差生”。但根据美国教育部2021年的数据，哈佛大学黑人学生的毕业率为96%，与所有族裔的男性学生毕业率相同；西班牙裔学生的毕业率与白人学生的毕业率相同，都为97%。在北卡罗来纳州大学，黑人学生的毕业率为85%，拉丁裔学生为91%，白人学生为92%，亚裔学生为94%。
盖洛普调查显示，黑人与拉丁裔学生面临更高的辍学风险，不是因为他们学业成绩不佳，而是因为他们更有可能需要照顾孩子、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经济是一大因素——许多有色人种学生难以承受高昂的学生贷款。另外一个因素是心理层面的：有色人种学生在以白人为主的校园里容易感到被孤立、缺乏安全感、甚至被攻击。“华人支援平权行动”（Chinese for Affirmative Action）组织成员Sally Chen认为，后平权行动时代，黑人与拉丁裔学生的大学录取率很有可能会走低，这将进一步恶化上述情况。
“打击（黑人和拉丁裔学生）在这些教育机构里的归属感，激发的是我们对匮乏的恐惧，让我们感到我们需要为面包屑争破头，但其实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是我们需要把（少数族裔学生录取的）蛋糕做大。”Chen告诉NPR，让亚裔相信他们未能从有种族意识的政策和实践中获益，还会造成另外一个后果，“它暗示了亚裔美国人不被这个国家的种族主义所影响。”
包括Chen在内的一些平权行动支持者同意，我们有合理理由质疑，部分一流大学是否有意压制亚裔学生录取人数。Chen认为，亚裔申请者在性格评测（personality ratings）中得分偏低，反映了某种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和隐形偏见。就这一方面而言，招生官确实需要接受反偏见培训，克服他们在阅读亚裔学生的申请材料时无意识流露的种族刻板印象。“招生过程有很多有待改进的空间。但这些目标绝对不是在教育中完全去除种族因素能达成的。”
一些亚裔学生或许确实在大学申请中面临不公，但他们的升学机会更多其实是被白人学生抢走的。2019年的一项研究显示，43%的白人学生通过特殊关系被哈佛大学录取——他们或者有校友联系（legacy connections），或者有向哈佛捐款的父母，或者是体育生。界面文化此前曾报道过，美国顶级大学对体育特长生的破格录取已屡屡引发教育公平问题的争议。有评论者认为，顶级大学一些小众且昂贵的体育项目（比如帆船运动、高尔夫、水球、击剑和长曲棍球）可以说是“为富裕白人孩子量身定制的平权行动”。而禁止基于种族的平权行动招生政策，受益最大的，也恰恰是那些在美国教育系统中“更平等”的人——那些享有财富和特权的白人孩子。
上述研究得出结论，“取消体育生和校友子女的录取偏好，将显著改变录取学生中的种族比例，白人学生的比例将下降，而其他种族的学生比例都将上升或保持不变。”
参考资料：
"What the Affirmative Action Ruling Means for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The New York Times, June 30, 2023.
https://www.nytimes.com/2023/06/30/us/affirmative-action-diversity-college-education.html
"A Question for Asian Americans Celebrating Affirmative Action's End: What Have We Won?” Los Angeles Times, July 1, 2023.
“How Affirmative Action Myths Divided People of Color”, NPR, July 2, 2023.
https://www.npr.org/2023/07/02/1183981097/affirmative-action-asian-americans-poc
"How Colleges Admissions Might Diversify Without Affirmative Action”,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2, 2023.
https://www.nytimes.com/2023/07/02/us/affirmative-action-university-of-california-davis.html
"Where Now for Workplace Diversity After Court’s Affirmative Action Ruling?” The Guardian, July 2, 2023.
https://www.theguardian.com/law/2023/jul/02/workplace-diversity-dei-supreme-court-affirmative-action
"Edward Blum Worked for Years to Overturn Affirmative Action. He’s Not Done”,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8, 2023.
https://www.nytimes.com/2023/07/08/us/edward-blum-affirmative-action-race.html
《美国最高法裁定大学平权行动违宪，招生不应看肤色》，界面新闻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9659841.html
《风声｜历史性一刻：美国“大学招生平权法案”被判违宪，亚裔学生将告别种族歧视》，凤凰网
http://h5.ifeng.com/c/vivo/v002s6hb7td3B1lbWdLIN4ClNph7Uvyu0mcY6YfToymfvRs__?isNews=1&showComments=0
《奥运冠军多学霸？谈谈美国运动员选拔的“大学模式”》，界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70976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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