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路透社7月12日援引捷克电视台报道,欧洲知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去世。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就被译介到中国,并掀起了一波翻译、阅读、模仿、崇拜的热潮。尤其是他著名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成了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精神之书”。莫言、余华、王安忆、毕飞宇这些日后的大作家都曾是昆德拉的忠实读者。进入21世纪,中文世界对于昆德拉的热情不减。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再度推出了米兰·昆德拉作品的新版本,以及昆德拉的首部图文传记《寻找米兰·昆德拉》。
在文学世界里,昆德拉的小说和对虚构艺术的分析(诸如《小说的艺术》)无限向全球读者敞开怀抱,在一波波的或喜爱或批判的声音中不断焕发着新的前瞻性与生命力;而在现实世界中,昆德拉不爱拍照片,也很少抛头露面,他几乎将自己的生活完全隐藏起来,做一个沉默而神秘的“文学隐士”……
有趣的是,中文世界有三位法语研究者和翻译者见过这位神秘的作家,他们都将昆德拉的部分作品译介到了中文世界。他们对昆德拉其人其文有着各自的理解和侧重,在法国与捷克之间,在文学性与政治性之间,在误解和反叛之间……他们分别是《小说的艺术》《帷幕》译者董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无知》译者许钧、《被背叛的遗嘱》《告别圆舞曲》译者余中先。
在2022年7月的一次分享活动上,三位法语译者追忆了昆德拉在中国的走红、他们各自与昆德拉的初次“相遇”、阅读翻译研究昆德拉作品的种种感悟,以及我们在今天读昆德拉有何意义。在昆德拉逝世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精选摘编了其中部分内容,以期与读者一同怀念遥思。
遇见昆德拉
余中先: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世界文学》做编辑,通过法国的一些材料知道捷克有那么一个作家,他最重要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朽》在《世界文学》也做了报道。1993年我关注到他新出了一本随笔《被背叛的遗嘱》,当时选了一点翻译出来在杂志上刊登。后来想出单行本,结果找到代理人——米兰的太太薇拉,薇拉说中国的版本已经卖出去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我的译本没有出版的可能,事情就拖下来了。
到2001还是200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买下了昆德拉作品的版权,我就毛遂自荐,一拍即合,2003年出版了《被背叛的遗嘱》。后来我有机会去法国,带着书到了巴黎,昆德拉表示愿意见我,于是2003年7月真正见到了昆德拉本人和他的太太。我记得我们聊了很多——捷克文学、昆德拉、他的译本……
昆德拉会做检查译文的工作,他说其中有一段你怎么处理的?正好我带了法文原文,翻到某一个地方,他问你是怎么译的。昆德拉对自己作品的译本比较苛刻,那一段后来去掉了,我就说上海译文出版社已经跟我们说明了这一段去掉、换上哪一段,给我的印象比较深。
许钧:昆德拉1975年到法国,去的城市是雷恩,在雷恩第二大学文学院,我1976年去那里留学。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昆德拉,他就在我身边,只是我不知道。到1988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出版,我的几个作家朋友都在传这本书,他们觉得书的写法有点特别。我自己也发现很多人都在谈昆德拉,有哲学家、文学家、比较文学家,还有很多搞理论的人,好像所有人都在关注昆德拉,但每个人只看到了他的一面。
2002年赵武平来找我翻译昆德拉。我当时没有答应,后来找来法文本、英文本以及韩少功翻译的中文本,读下来发现有一定的翻译空间。我出于一个翻译人的直觉和欲望,觉得从翻译的角度,我可以拿出一个不同的昆德拉,或者说是不同于韩少功翻译的昆德拉。慢慢地,我喜欢上了这位作家。
我觉得昆德拉是个特别有个性的作家,一个有个性的作家,他能阐释的空间就特别大;阐释空间一大,读者参与的可能性就越大。我觉得昆德拉是需要在阅读中不断去打开空间的一个作家,因为他探讨的主题是“存在”,而“存在”与每一个人休戚相关,当读者把“我”投射进他的作品时,就有可能产生一种共鸣。
董强:我纯粹是“撞”上了昆德拉。我有一张照片,背景是我跟昆德拉上课的地方,在高等社会科学院,我在其中一间,昆德拉住在旁边的楼里。我在这里上课,甚至去他家上课。昆德拉对我来说是一种“活生生的相遇”。
我曾经想过写篇文章,题目都想好了,叫《不跟昆德拉照相》。我没有昆德拉的照片,很多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我回国的时候就有人说,董强怎么可能是昆德拉的学生,他有没有证据啊,现在无图无真相。我一直尊重昆德拉,他的照片基本都是他的夫人照的,他不让别人照相。有一次我去拜会他,有国内记者跟我说,你能不能偷偷跟他照张相,肯定很火,我当时就想写一篇文章——不跟昆德拉照相。
我真正喜欢上昆德拉不是在跟他读书的时候,因为那会儿太近了。我真正喜欢昆德拉是在回国后,越来越能理解昆德拉作为一个捷克人到了法国以后的心情,以及他当时为什么不回捷克,直到前一阵他为什么突然接受了捷克给他的国籍等等。有时候人生的阅历能帮你认识一个作家。做外国文学,最大的问题是怕你只认几个作家,要对同时代作家的历史、整个发展有了解,你才能够搞好外国文学。
理解昆德拉
余中先:当时昆德拉身上的一些标签,可能来自对捷克这个国家在欧洲的地位不是十分敏感。实际上,捷克处于东西欧之间,很难有发展空间,又经历了不同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政治制度,昆德拉离开了这么一个国家,于是“不同政见者”这个身份就被贴上去了。
昆德拉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作家,用母语写作要经过很多审查,到法国以后试图用法语写一些随笔,慢慢就试图把他自己跟作品进行某种割裂,把以前的作品和后来的作品进行某种程度的梳理,排斥掉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到法国后他更加强调他作为小说家的身份,而不是不同政见者。
现在人们再去读昆德拉,恐怕不会把他当作一个政治敏感人物,或试图从他的作品里看出对于当时社会的种种反叛性,更多的是阅读他面对生存的态度,比如说以嘲笑、戏谑、幽默、举重若轻的方式来书写人生。
董强:我个人认为,没有一个作家,尤其是活着的作家对中国文学界、批评界、大学研究人员产生过如此大的影响。前两天我还看到鲁迅文学奖得主徐则臣讲,他自己包里经常随身就带着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
昆德拉有几个特别重要的贡献。第一个是他对小说的理解。昆德拉把自己看作是小说家,甚至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作家。他对小说的理解不一样,是将之整个放到欧洲的历史中来理解的。他不允许别人改编他的作品,因为在看完《布拉格之恋》以后非常失望。他是小说的捍卫者,认为一些只有小说能讲出的东西,换成别的形式就变味了。所以昆德拉是一个“小说的保护天使”,是“最后一个维护小说尊严”的人。另一点是昆德拉的思想深刻。这与他个人经历有关系,从捷克到西方、从小国到大国的经历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中国人很喜欢昆德拉?因为我们也有这样的视野。中国人有一种非常大的全球眼光,不愿意把自己看作一个区域性的文化。我们喜欢“存在”“人生”和“宇宙”这种概念,是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不愿意被束缚在所谓的中国文化里,而认为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可以去思考整个人类的文化。昆德拉也是这样。他反对别人把自己政治化,也就是东欧化。他为什么写卡夫卡?卡夫卡来自小地方,但卡夫卡是全球的,做出了人类对于现代性的最深刻的思考。这也是昆德拉的理想。
最后,我是觉得他是对欧洲思考最深刻的人。他最早预见了当今欧洲的困局。当时西欧的发达国家对东边的感觉很模糊,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好像形成了西欧与东欧的两个简单阵营。昆德拉认为这是错误的,欧洲是一整片,他最早看到了欧盟的希望,同时也看到了欧盟内部的各种矛盾。
如果没有昆德拉,20世纪的文学要无趣得多,这是我的判断。他用法语写作,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法国作家,捷克语和法语几乎都是他的母语。在每部小说里,他都带着批判眼光审视法国文化,他对在世作家有自己的批判,他也几乎重写了法国小说史甚至文学史。
许钧:很多人认为昆德拉的成功来自于他引起的误解,有人甚至说误解可以主宰他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捷克人很多对他有误解,说昆德拉在展开报复,作品里有一种傲慢。实际上我觉得,对昆德拉而言,他对小说艺术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希望自己的作品不要成为政治的注脚,也不要成为个人经历的说教。他希望的是,当历史慢慢消退,当政治不再成为焦点,他作品本身的艺术之光、思想之光才能闪现出来。
余中先兄翻译的《被背叛的遗嘱》里有一句话,昆德拉说:“对于我来说,成为小说家不仅仅是实践某一种文学题材,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睿智,一种立场——一种排除了任何同化于某种政治、某种宗教、某种意识形态、某种伦理道德、某个集体的立场,一种有意识的固执的不同化,不是逃逸或者被动,而是作为抵抗、反叛、挑战。”昆德拉作为小说家的立场是对人类命运的反抗和挑战。他认为,小说家最大的目标就是拓展人的存在,恰恰是通过“存在”,昆德拉使每一为读者对生活的态度、对世界的立场提出了非常重要的思考,而这一切又是建立在他独特的小说立场、小说艺术和小说思想上的。
我特别希望大家把昆德拉当成一个小说家去阅读,看他在小说中怎样透视人生,拓展人生,批判人生。阅读本身就是参与一种创造。如果每个读者都带着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自己面对困难时的探索去读昆德拉,每个人一定会读出不同的味道来,这正是文学的魅力。
在今天读昆德拉
余中先:在今天,在一个不再因说真话就倒霉的年代,我们读昆德拉还有意义吗?有的。有文学表达上的意义,也有价值判断上的意义。昆德拉时时处处都在表现出对既定规则的蔑视和挑战,他从讽刺和幽默当中寻找文学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即便作品涉及的都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主体。总之,在世界走向多边化、文化也趋向于多样化的当今社会,我们更能够在昆德拉的作品当中读到一种文学模式上自由表达的小小声音,而这种小小的声音读出了昆德拉独特又富有普遍意义的审美价值。
许钧:这个问题每个读者最有发言权,我觉得读昆德拉的途径特别多,有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种途径,介入式的、质疑式的、批评式的、思考式的都可以。读者一定要带着自己的这个“我”进入他的小说。
董强:“年轻人怎么读昆德拉”是一个特别好的问题,从某种程度来说甚至是一个课题。昆德拉是一个很成熟的作家,他的很多思维是反幼稚、反年轻甚至是反青春的,所以读昆德拉是需要智慧的。
昆德拉为什么到后来否定了很多自己原来写的东西?他愿意做一个晚熟的人,他要做到最深刻地思考人生。他觉得很多年轻人的想法很幼稚,因为年轻人愿意趋向一些激进的东西,而他是带着距离带着去写的。
读文学跟欣赏任何艺术一样,那就是要读最好的。从本质上来说,我觉得昆德拉并不一定适合青少年去读,越有生活阅历和沉淀的读者越能够理解他。但我又希望年轻人来读,因为你如果读好的东西,对文学的理解能力就会比别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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