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胡倩
编辑|易方兴
运营|圈圈儿
入伏,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日子。而今年夏天尤其炎热,“十万年来最热的一周”的话题一度登上热搜。多地温度高达40度。在极端的天热之后,又迎来极端的暴雨,种种天气迹象都显示,这是个难熬的夏天。
不过,面对极端天气,有人选择避开,有人却选择迎难而上。
在岌岌可危的健康和不确定的生活里,年轻人选择抓住免费的“晒背”机会。晒背一族,过着每天数十分钟的“向日葵”生活。他们迎着太阳,开始了“向天借阳气”的行为,并且,美其名曰——
天灸。
保温杯里泡枸杞,银耳莲子炖雪梨,八段锦加普拉提,泡脚艾灸还拔罐儿……失去健康自由的年轻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养生竞赛。
“这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在晒背一族里,25岁的杨蓓蓓是个萌新。
7月16日上午十点,入伏第五天。杨蓓蓓翻出闲置已久的瑜伽垫,又穿上两年都没穿过的吊带,走向小区的空地。
自从在社交平台上被安利了晒背,她觉得自己赶上了今年第一波晒背潮流。那帖子的内容,简直像是吹响了晒背的号角:“姐妹们!能晒掉后背的痘痘!”
后背长痘的杨蓓蓓心动了:还有这种不要钱的好事?
要知道,后背上长痘的人不在少数。但要解释清楚其原理,却常常很费劲。因为如果你在网上搜索“后背为什么会长痘”,就会看到一堆解释——比如肺热、湿热、脾胃虚弱、肾阴虚……
但对很多跟风者来说,看不懂没关系,总之晒就是了。
受访者在楼顶晒背。图 / 受访者提供
10点13分,杨蓓蓓铺开瑜伽垫,趴了上去。她给朋友发消息:“闪击!开始晒背了!”
平日里,哪怕只是下楼取个快递,她也要打伞,生怕晒黑了。但那天,她没抹防晒,也没打伞,抱着瑜伽垫,就走进了阳光里。此时太阳正烈,外面都看不到什么人。
她的晒背持续了十四分钟。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为什么要没事给自己找罪受?”在滚烫的水泥方砖路上,在太阳投射下的热浪里,她感受到身下的瑜伽垫逐渐发硬、发胀,地面上的热气烫得她不得不频繁站起来,“瑜伽垫还硌得慌”。
“太阳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像是大片的火焰直接喷射到皮肤上。”杨蓓蓓说。天灸令她坐立难安,从最初的完全趴着,到把手臂垫在身下,最后,她抱着腿,干脆坐在瑜伽垫上。
受访者坐在凉席上晒背。图 / 受访者提供
10点27分,她连发了三个崩溃的表情包:“是我姿势不对吗?”又勉强坚持了十分钟,她逃掉了。
对晒背一族来说,在公共场合晒背,如何克服面子问题,也是一道难关。
比如22岁浙江杭州的李梅,她今年刚考研上岸。入伏前一周左右,她第一次尝试在小区楼下晒背。
她趴在瑜伽垫上,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别在这里练瑜伽!”
下一秒,她感受有人在拍她的背。转过头,两个穿黑色保安服的男人蹲在她身旁。
李梅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分不清是太阳烤的,还是“晒背晒的”。她一边说着“好的好的”,一边卷起瑜伽垫逃也似的离开。
简直是“公开处刑”。身为i人的李梅最后感叹:“在小区里晒背,这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薛定谔的疗效
杨蓓蓓晒背的直接效果,就是皮肤黑了。
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后背“火辣得发红”,本来想晒走的背上痘痘,也看起来更严重了。
疑似晒伤的第二天,她裸露的皮肤,比吊带下的皮肤还要黑一个色号。
但晒黑对晒背一族来说,只是最小的考验。如今,以“晒背”为关键词,超过三百万篇的笔记正在被年轻人书写着,他们在一天阳光最盛的时间段里,或坐或站或趴着,将后背裸露着,献给太阳光。
社交平台上,年轻人们口口相传晒背之后的效果,其中一些是正向的,比如:
“精神满满”“腰也不酸了”“更有力量了”“姨妈来了不疼了”
晒背帖评论区晒后感受。图 / 截图
也有一些比较雷人的效果:
“晒到瘫软无力”“放屁的次数变多了”“我不怕热了,以前不开空调睡不着,现在连电扇都不开”
晒背帖评论区晒后感受。图 / 截图
如同某种仪式。
也有人本来晒背是为了治病,但最后却晒出了病。
比如26岁在河南的刘今白,在刷到“晒背可以减肥”的笔记后,她被击中了。
7月23日,她戴着遮阳帽、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露天阳台上进行天灸。十几分钟后,她觉得身上像有小蚂蚁在爬,但当时只顾着擦汗和喝水,并没特别注意。
几分钟后,她发现胳膊上起了凸起的红色肿块,大块的皮肤红了起来,腿上也出现了像疹子一样的红点。
天灸的威力太猛。毕竟,紫外线早已被世卫组织列为公认的一类致癌物。但人们也坚信另一种说法——脱离剂量谈危害,就是耍流氓。
当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样开着空调睡觉,觉得无比燥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变换姿势,无法入睡。
又隔了一天,在她尝试睡午觉时,她的鼻血突然地流了出来。
刘今白总结:“不是任何体质的人都适合晒背。”
受访者准备在阳台晒背。图 / 受访者提供
但也有不少坚信晒背可以治病的成功案例。
自从听朋友说晒背可以“祛湿气”,深圳的女生吴青就觉得蛮新奇。因为在去年,她辗转昆明、深圳和泉州三个气候差异甚大的城市,从“易汗体质”变成了“闷汗体质”。
为了在初伏的第一天晒背,她早早地为此购置了一身的装备:
比如露背的肚兜、凉席、遮阳帽,趴着保护脖子的U形枕……她甚至还准备了晒完可以炖着喝的银耳莲子汤。
某种程度上,从这类商品的销售数据上,也能显示出晒背一族的壮大。
比如,有数据显示,7月以来,露背运动衣、瑜伽垫、防晒帽等“晒背周边”用品销量增长明显,同比增长150%。除晒背场景外,其他中式养生消费,在入伏后也被进一步释放,比如拔罐、艾灸仪等同比上涨超120%。
三伏天晒背上衣销售量上涨。图 / 淘宝截图
买到的装备终于派上了用场。头伏来了,吴青等这一天已经许久。
上午九点到十点,是最好的时间段:“这时候哪怕是体弱的人也能晒,但是十点以后晒就可能会上火了。”
八点五十分,她武装好,趴在凉席上,周围没有风,温度36度。
偶尔,身边会经过一两个晒衣服的人,但她不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晒背是一个很常见的行为”。
她足足晒了一个小时,“渐渐感受不到热气蒸腾,只是觉得四周很安静,很舒服”。
但这舒服没有持续太久。
傍晚,她感到“身上有微微地刺痛”,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装备,放弃了肚兜,换成长衣、长裤。
接下来,十天初伏,她晒了九天。唯一的那天,没出太阳,很遗憾。她也感受到晒背对“湿气”的改变:
“第一天,我发现小腿上长了个红色小块,健身群里的广东朋友说这是湿气,等晒完抬腿看,红色肿块就没有了。”
晒背后,体内湿气被“晒”走了。图 / 受访者提供
养生竞赛
某种意义上,年轻人在追赶的不是养生潮流,而是不容易抓住的健康。
杨蓓蓓,本科毕业后入职一家中小型自媒体公司,从事视频剪辑工作。如同很多上班族一样,由于一直久坐和低头办公,她的颈椎一直不好。
所以,除了尝试晒背,她还尝试过颈椎操、八段锦和五禽戏。
但就像晒背一样,她也都放弃了。因为“在工位上突然打一套颈椎操,显得你整个人很呆”。最后,她选择了最直接的颈托。
除了养生的各种操之外,在购买保健品上,她也能滔滔不绝许久:“护肝片、鱼油、辅酶Q10、叶黄素,这些基本每天都会吃。”与此同时,为了避免油腻外卖带给身体负担,她坚持点了近一年的轻食沙拉,“打败了99%的上班族”。
但问题在于,为了健康,为什么不坚持运动,却只是在研究养生?
“我得在一块小小的工位上待够九个小时……公司附近没有清爽干净的餐饮店铺,出租屋也没有能开火的条件,吃外卖是唯一的选择……我每天的通勤时间超过四小时,到家已常常是十点半以后的事,早睡是不可实现的目标。”
对她来说,她很难分太多精力给健康。“上班后,不仅诗和远方没有了,连健康的自由也很难拥有。”
于是,像杨蓓蓓一样,在规律作息、坚持运动等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年轻人的目光,投向了其他更神秘的养生方式。
对吴青来说也一样。很多人像她一样,阳康之后,有了健康焦虑。
去年阳了之后,她属于症状重的。连续一个星期,吃下的东西都会经历吐出来,就连一个苹果也吃不完。一场病,吴青瘦了12.6斤,她清晰地感受到手臂的肌肉变得绵软。
在这之前,她觉得“自己身体特别好”,从未产生过健康方面的担忧。
到了今年年初,情况也没有改善。她的头发开始猛掉,她特意数了,“一次能有两百多根”。
所以,她开始尝试各种方法养生,“只要看到对身体好,就会想去尝试”。
社交平台的大数据也很“体贴”,不断给她推荐。加上在先一步迈入养生道路的朋友推荐下,她成了一个养生迷。
从最简单的泡脚,到刮痧、拔罐、艾灸到八段锦、金刚经、普拉提,吴青一点点get了养生青年的打开方式。在这些方法里,免费的晒背,“省事、省时又省心”,她准备坚持下去。
拔罐养生。图 / 受访者提供
争议与和解
随着晒背一族的壮大,争议也一直没有停歇。
晒背一族中流传一句俗语:“三伏晒对背,健康一整年。”但要怎么算是“晒对了”,很难说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
比如,在分享晒背感受到健身群里时,晒背拥护者吴青,就受到了一位群友的质疑:“晒背有点离谱,夏天还是防暑纳凉的好,仅代表个人观点。”
看到这条回复,吴青有些不舒服,她有些强势地回怼:“这是个人选择,每个人补阳的方式不一样。”
补阳,是她从养生公众号上看到的说法,尽管她不能解释其中的具体原理,但她常常将它挂在嘴边。
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说法:“养生,又不是吃药打针,本来就不会立竿见影。”抱着这种心态,她尝试过许多养生秘诀,比如喝米汤、早晚梳头一百次、吃“三红三黑”(红皮花生、红豆、红枣,黑米、黑豆、黑芝麻,打成豆浆)……
吴青的养生秘诀:“三红三黑”。图 / 受访者提供
据丁香医生数据研究所《2023 国民健康洞察报告——家庭健康篇》,98%的受访者有超过一个的健康困扰,其中,95后和00后的健康焦虑最多。
受访者们表示,自己对于健康知识、健康消费、健康管理的需求变得更加积极。《2022年全民中医健康指数研究报告》显示,90后处于疾病状态的比例最高,达到38.6%。
在这样旺盛的需求下,有的时候,其他的声音也会被淹没。
比如刘今白,她将自己晒背晒出疹子和鼻血的经历发到网上,但最后淹没在了更多的晒背安利帖里。
她说,晒背是她最不愉快的一次养生尝试。不过,这没有阻止她养生的步伐。现在,她在尝试着刮痧板和艾灸贴。
“养生是一种玄学式的尝试,你很难判断它到底有没有用。”刘今白说。
“但是你停不下来。”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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