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摄影丨蔡星卓
8月7日,距离那场特大暴雨已经一个礼拜,我匆匆赶往涿州,拍摄洪灾后的城市。搭乘一辆网约车,我和几名志愿者一路向南,由高官庄收费站下了高速,驶向距涿州市中心20公里的一个村子。尽管很多地方仍有积水,但大部分区域已是脏兮兮的泥泞地面。村头的候车亭有被水泡过的广告牌,村民家的防盗门显出清晰的泥线,还有人把动物尸体从水域转移到干燥的地段。当我进入涿州城区,灾后的废墟更让人心痛:路边停着大量抛锚的汽车,家居城门口堆满了被水泡过的家具……让人欣慰的是,街旁飘来一阵饭菜香气,那是当地居民在给救援队提供免费餐食。
在涿州,我采访了蓝凌应急救援队。几天时间,他们救出了150多人,还救出了几十只狗。贾楠是一个分队的队长,任务侧重于动物保护和救援。以下是她的口述。
我叫贾楠,是北京蓝凌应急救援队动保支队第三分队队长。我们救援队的部分队员是退伍军人,18人中有4位女生。我的年纪不算大,但大家都叫我楠姐。我来救援队半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跑重大灾害。此前我在学校学的是畜牧兽医,对口职业是兽医。毕业后我做过好几份工作:在动物医院当护士,做训犬师,训练搜救犬……
8月2日到9日,我一直在涿州参加救援。这次的任务是从7月31日开始的。那天,因北京暴雨,我们有4位队友去房山执行救援任务。后来救援队接到了涿州一个“小院”的求助,所以,8月2日我在房山与一部分队友会合,来了涿州。“小院”是救助圈对流浪动物收容所的简称。全国现在大概有上千个“小院”,京津冀地区就有几百个,涿州、固安、燕郊这几个地方最多。
我们过去的救援,主要是路面上的人和动物,很少涉及水域。这次涿州救援,我们一共来了7名队员,5台救援车,还特地带了水域救援的一批装备,包括一挺动力冲锋舟、一艘动力运输船、一共35平米的运输气垫、一台八千瓦发电机,还有激流救生衣、卫星对讲机、水域救生绳等设备。
在洪灾现场,队员之间有分工和协作。这次由队长刘胤桐带队,负责总体指挥和评估,他也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人。我是副队,出现任何状况我都需要顶上,接替他的工作。我还要控制现场,保证所有队员的后勤补给。会游泳的队员,则负责在冲锋艇无法进入时进入现场,还有队员负责爬绳,也就是用绳子将处在高地的村民绑好,安全降落在救生艇上。
我们算是较早从房山进入涿州的救援队。刚下高速的服务区,在高官庄附近的一个桥,我看到洪水携带大量垃圾冲过来。车子再往前开,通往“小院”的路就走不通了,需要绕行。当时现场至少有8支救援队,听其他救援队的人说,有一处水深达到4米,铲车无能为力,只能用冲锋艇。村民们情绪都很低落,脸上满是疲惫。而且天气也对救援不利,尽管雨停了,但目光所及,浑浊的水面泛起厚厚的水雾,根本看不清前方状况。
刘队长先坐着其他救援队的艇进入到水域,他需要判断一下我们队可以执行什么任务。大家商量一番后,决定原地开始救援,帮助里面十几个小村子的人转移到安全区域。天气很热,我们的队服是短袖长裤。哪怕在干燥的地方,衣服也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分不清是汗、是雾还是水。
8月2日的救人任务结束时已是深夜。3号凌晨,我们开始帮忙转移 “小院”的动物。那时天都没亮,小院和周边的路况一片漆黑。救援队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夜间不下水,女救援队员也不下水。但情况实在太紧迫,我也参与到救援行动中。
通过肩灯,我大致了解眼前几米的状况。水深在我胸部的高度,往房间里缓缓走动时,能感受到身边漂过不少桌椅板凳,甚至还有大床。水流并不湍急,但开门的时候,明显感到有水流朝我涌来,力度很大,需要队友的帮忙我才能前进。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把障碍物清开。我的右手摸到了一只腿,比水要凉、僵硬、带着湿漉的毛发。我估计是一只狗,就把主人叫来,也没明说,只是把那僵硬的躯体顺着水流推过去。
当主人用手把它捞出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只白色法国斗牛犬。当手触碰到比水还冷的尸体,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出来,叫着它的名字“老宝”。因为见过很多类似的场景,我知道,此时一定得让她冷静下来。我努力压过她的哭声说,“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只狗,而是几十只生命,我们要先救活着的狗。”
其实,许多狗早已死去。有的因为呛水,导致肺积水;有的在水里太久无法上岸,导致体力不支;有的因为感染,导致肾衰竭等。我们把活着的狗装进笼子,转移到至少3米高的比较安全的制高点。到早晨五点多时,队员们的体力已消耗殆尽,拿进小院的20多个笼子都已用完。天已朦朦亮,“小院”主人突然双手合十,大声祈求观音菩萨的保佑。
相比其他救援场景,水域救援更困难,情况也更复杂。这次救援让我们担心的是,如果再一次泄洪,我们自己都有可能被困在那里。所以,也有队员担任观察员的角色,随时关注着水位的变化。
到第二天下午,水位基本下降完毕。在救人的任务完成后,不论活下来还是死去的狗,我们都用铲车拉了出来,包括那只白色法斗犬。死去的狗都被送去火葬场,做无害化处理。当晚我们发现,有10只狗还是没能活下来。除了“小院”主人自己此前转移出来的15只狗,共有50多只狗被活着救了出来。
截至8月7日晚,我们队共实施救援85人次(一人一天,算一个人次)。粗略估算,直接转移了150余人,70余只动物。我们的损耗也非常大,划烂了一艘冲锋舟,三台对讲机掉在水里,不知怎么,还搞丢了两套全自动速充救生圈。我们本来计划救20只羊,因水位下降而取消任务。在村子的浅水区域,我们还偶遇一只刺猬,把它交给了 “中国动援队”带回成都。
看着鲜活的动物在眼前死掉,却无能为力,这种经历令人难过。我见到的第一只死去的狗是我自家的宠物。那时我20出头,从朋友家抱回来的一只小鹿犬,由母亲养到一岁多。因为小区里有人投毒,狗若闻到,半小时之内就会抽搐死亡。虽然格外小心,但我家的狗也没能幸免。我还记得,在动物医院实习时,我碰到一只处于犬瘟热晚期的白色拉布拉多。打过所有的药,它却一直在发烧,鼻头和掌心开裂,肺部纤维化,浓鼻涕,眼睛都睁不开。我一直守着,到第三天下午,感觉它要不行了。我看着狗的瞳孔在一秒之间就扩大至整个黑眼珠,慢慢变成一层白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双眼睛怎样失去生命的光亮。
这些记忆都成了我继续帮助小动物的动力。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队准备回北京整休。连续奋战了一个礼拜,在调整好状态后,或许我们会奔赴下一个救援地,那里还有很多人和动物需要我们的帮助。
——完——
作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