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全球媒体的注意力都被一条涉及美中关系的新闻抢走了: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与台湾民进党籍总统蔡英文通了一次电话。不出所料,中国外交部“已就此向美国有关方面提出严正交涉”。
当然,媒体因此很快淡忘了前一天的另外一条关于特朗普的新闻:特朗普以巨额税收优惠作为诱饵,诱使美国空调设备制造公司开利公司(Carrier Corp)放弃了把部分工作迁至劳动力成本较低的邻国墨西哥的计划。与此同时,特朗普还警告说,如果其它的美国企业把生产线和工作岗位迁移到国外,将会面对严重后果。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说,第一条新闻当然非常重要,但从地缘经济的角度来说,第二条新闻的重要性也不低。
第二条新闻也许是2016年频频出现的征兆中的最新一个:这一波全球化可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
世界历史上至少有两波全球化,最新这一波全球化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没有赶上它的前半段,但自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赶上了这波全球化的后半段。现在各方似乎已有共识:中国是这一段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尽管中国国内有不少人并不这么认为。
但时至今天,这一波全球化可能马上结束,中国需要抓紧为此做好准备。
因为今天的墨西哥,可能就是明天的中国。
输家的愤怒
2016年还没有走到尽头,但今年的全球十大热门新闻肯定会包括这两件事:英国退欧派在公投中取得胜利;特朗普赢得美国总统大选。
未来的历史学家也许会说:2016年是自由贸易遭遇重大挫折的一年,甚至是最新一波全球化进程终结的开端之年。
持续了数十年的这一波全球化,造就了一批赢家,也制造了一批输家。如果说中国和其它发展中国家的工人和中产阶级是这一波全球化的最大赢家的话,那么,西方富裕国家的工人则是这一波全球化的最大输家。至少特朗普竞选活动的总管、最近又被特朗普任命为其首席战略师和高级顾问的史蒂夫 班农(StephenBannon)是这么认为的。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截了当地说:全球化的支持者们摧毁了美国工人阶级,却在亚洲创造了一个中产阶级。
不管他的这个说法对不对,这番话不仅反映了他的观点,也基本上概括了特朗普及其许多支持者“愤怒”的主要理由。随着他即将入主白宫,特朗普和他的内阁将会致力于逆转这种在他们看来不利于美国利益的全球化。
基于同样的愤怒和恐惧,英国公投时投票支持退欧的选民,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这一波全球化巨轮碾压的英格兰中部老工业基地的选民。
其实,西方反自由贸易、反全球化的情绪,时间要早得多,涵盖的社会阶层和政治势力也要广泛得多,只不过这种情绪终于在2016年的英国退欧公投和美国大选中得到了政治上的表达。
举例来说,在这次美国总统大选的竞选活动中,反全球化这面大旗,不仅被特朗普及其支持者们高举,也被民主党初选时的另一位候选人桑德斯所高举;原来曾经支持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的希拉里,竞选时也明确表示反对TPP;而真正把特朗普送入白宫的,其实是美国中部许多传统上支持民主党的工人阶级选民。英国退欧公投的情况也颇为类似:虽然退欧阵营的主要干将都是右翼的政客——英国独立党领袖法拉奇、保守党诸位疑欧派大员(如现任外交大臣约翰逊等),但真正让退欧阵营获胜成为现实的,却是英格兰中部的许多工党选民。
为了能让中国读者多少感受一下普通美国人对自由贸易或全球化的反感、甚至仇恨,我觉得有必要把下面这则评论翻译一下:
一位名叫Stephan Edwards的两次失业的美国工人,在一位鼓吹全球化好处的学者的文章之后留言说:“我们听到专家们告诉我们全球化如何美妙、如何使每一个人都富裕起来,但我们后来环顾左右,发现我们的收入只有十年前的一半,如果按照购买力来算的话,还不到十年前的一半。你知道,我们现在不再听信这一套了。唯一从全球化中获益的人是第三世界的苦工们,以及美国的富人和政客们……我们那些所谓的精英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仇恨全球化。当然,物价更低了,但这对那些眼看着自己的工作被迁移到墨西哥或印度的人来说毫无意义(我的工作就曾两次被外迁到这两个国家)。我的处境绝非独一无二。此时,我愿意发动贸易领域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这能够扭转现状的话。我们如此仇恨全球化,以至于我们宁愿摧毁这个制度,而不愿因全球化之名而陷入贫困和绝望。”
“美国正转向贸易保护主义”
为什么美国会出现类似Stephan Edwards这样的如此仇视全球化的人呢?
美国一家地缘政治预测网站的创始人和主席乔治 弗里德曼(George Friedman)如此分析美国这些全球化输家的诉求及其政治影响:“自从2008年以来,美国自由贸易支持者和贸易保护主义者之间的政治平衡已经转变。美国很大一部分人口认为,他们深受自由贸易之害,这部分人想结束不断扩张的自由贸易或重新定义其条件。那种认为自由贸易总体来说利大于弊的观点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了。美国如今正在转向贸易保护主义。”
那么,从更广泛、更深层的角度,应该如何分析英国退欧公投和美国大选的原因、并预测它们对未来的影响呢?
常作惊人预言的美国畅销书作家、金融分析师哈里 丹特(Harry Dent)认为,英国退欧公投和美国大选的结果,不过是一个更宏大的趋势的表征,这个趋势就是:自二战以来的第二波全球化走得太快了,到今天,它使得非常不同的群体互相冲突、且难以调和:“本土工人v.外国工人和移民……富人v.中产阶级和穷人……逊尼派v.什叶派及其它宗教分裂……年轻人v.迅速加重的老龄化社会负担……大政府v.个人自由……在美国,这种冲突更火爆:支持共和党的红州v.支持民主党的蓝州……”
丹特认为,英国退欧公投和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标志着第二波全球化的结束,他预言,未来全球范围内会有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的分离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反移民的政策出台,在下一波全球化推进之前,我们将会看到各国、各地区围绕着共同的民族、宗教、政治、经济之根重新组合。
如果说丹特的预言不免有些耸人听闻的话,那么,曾经在里根和克林顿两届内阁任职的克莱德 普莱斯特威兹(Clyde Prestowitz)的分析,则更为平衡、严谨,也受到更为广泛的认同和重视。
普莱斯特威兹曾经是一位支持全球化的美国贸易官员,曾经是里根内阁商业部长的顾问,后来又在克林顿执政时担任亚太地区贸易与投资委员会的副主席,现在是美国经济战略研究所创始人兼所长。今年6月,早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前,他就在《华盛顿月刊(Washington Monthly)》上发表了一篇被许多业内人士视为“必读”的一篇长文《自由贸易已经死亡》。该文回顾了二战后自由贸易在美国的理论和实践,认为二战后历届美国政府推行自由贸易政策的主要动机,不是美国自身的经济利益,而是地缘政治考虑;尽管后来日本和韩国都实行了贸易保护主义色彩很浓的政策,但美国政府为了地缘政治战略,依然继续推行单边的自由贸易政策。再后来,随着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签署和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的接纳,情况发生了更加不利于美国经济利益的变化:许多美国公司开始向墨西哥、中国这些拥有廉价劳动力的国家投资、设厂,把部分制造业工作岗位转移到这些低成本的国家,这导致了美国本土就业职位的流失。
普莱斯特威兹接着指出,如今,美国一些最有名的支持自由贸易的思想领袖显然也在调整自己的观点:全球化的超级吹鼓手、《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 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最近说,“对华自由贸易的受害者比人们最初预想得要多”;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 格鲁格曼(Paul Krugman)也已经承认,他没有预料到对华贸易对美国劳动人口的影响程度;而美国前财政部长、正统贸易理论的长期捍卫者劳伦斯 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现在则呼吁更多的“协调化(harmonization)”,而非更多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普莱斯特威兹说,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公众也要求变化,而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竞选活动就是对公众这种要求的呼应,这次竞选活动已经戏剧性地削弱了自由贸易这个二战后美国经济和外交政策的主要支柱。
当然,即使在特朗普胜选后的今天,美国商界、政坛、学术界、媒体仍然有许多自由贸易的支持者,他们仍然在据理力争,从各方面论证自由贸易和全球化对美国利大于弊,但他们的声音如今已经被因特朗普简单粗暴却又十分有效的鼓动所掀起的反全球化声浪所彻底淹没。随着特朗普即将搬入白宫,至少未来四年美国行政当局肯定会全力以赴,试图逆转以往数十年的自由贸易政策。
行文至此,我需要特别声明一下:此文无意全面分析英国退欧派获胜和特朗普崛起的所有原因,这两大事件背后有许多原因,贸易仅仅是其中一个原因,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此外,预测美国未来可能走向贸易保护主义这一趋势,并不代表我认同这一趋势;而理解愤怒的选民为什么愤怒,也不意味着我赞同那些政治上获益于选民的愤怒、但最终只能让这些选民更加愤怒的蛊惑民心的政客;同理,理解英国退欧派和特朗普获胜背后的经济、社会问题,更不等于我认同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案,其实,他们的某些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政策和计划,例如对中国进口美国的产品征收45%的关税、惩罚那些在海外设厂的美国企业等等,不仅不会治疗全球化带来的经济、社会弊病,反而会加重这些弊病,恰如1930年美国总统胡佛签署成为法律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试图以高关税壁垒保护美国市场,但被后来许多经济学家和历史学界视为导致美国和全球经济大萧条恶化的主要原因。
就拿前面提到的美国开利公司的新闻来说吧,美国印第安纳州鲍尔州立大学经济系教授迈克尔·希克斯(Michael Hicks)便指出,开利公司在美国的平均工人成本约每小时30美元,在墨西哥则是每小时3美元,他认为,特朗普与开利达成的协议并没有解决美国制造业长期面对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科技与自动化提高了生产力和产量,但制造业的就业人数却持续减少。而曾与希拉里竞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参议员桑德斯,则批评特朗普与开利达成协议等于是向美国公司发出信号,即他们可以利用工作外包来威胁政府,以此换取税收减免。
中国成了自由贸易的旗手?
如果2016年全球十大热门新闻肯定包括英国退欧公投和特朗普胜选,那么,2016年中国的十大热门新闻是什么?
我想,下面这几条新闻,论其重要程度,也许难以入选今年的中国十大热门新闻,但其重要性也许几年以后或几十年以后会渐渐显现:
1)2016年9月4-5日,G20峰会在中国杭州举行。此时,美国总统大选竞选活动正在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的喧嚣中进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杭州G20峰会上却呼吁与会各国恪守不采取新的保护主义措施的承诺,建设开放型世界经济,继续推动贸易和投资自由化便利化。
2)2016年10月1日,中国国庆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这一天送给中国一份“节日礼物”:把人民币纳入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
3)2016年11月19-20日,在特朗普出人意料地赢得美国总统大选之后不久,亚太经合组织(APEC)秘鲁峰会在该国首都利马举行。因特朗普竞选期间许诺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除《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中国得以在这次APEC峰会上重新力推建立范围更为广泛的亚太自由贸易区。英国《金融时报》经济社评撰稿人马丁 桑德布因此而感叹:这一次,“中国成了全球经济开放的领头羊,这着实是个奇怪的世界。”
但是,全球化没有西方的参与,尤其是美国的参与,最多只能算是“半球化”。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电子邮箱:weicheng_ft@yahoo.co.uk)
来源:FT中文网
原标题:全球化死亡之旅始于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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