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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当现实让人发疯,“发疯文学”就是年轻人的解药。如今,一部分网络表达正逐渐走向荒谬和抽象,并出现了不同的变体,比如相声演员陈印泉的“废话文学”,以及近期火起来的“吗喽文学”(吗喽在广西话中是猴子的意思),人们似乎试图通过胡说八道来维持某一种“正常”。
在这股潮流中,罗马尼亚哲学家E·M.齐奥朗的作品《在绝望之巅》凭借其中的金句和阴郁的主题成为了去年社交平台上的宠儿,书中的语句即使混入今天的发疯语录也毫无违和感。这并非偶然。齐奥朗继承的就是20世纪存在主义、唯心主义等悲观主义的哲学传统,它们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也即现代性带来的人性异化。遵循这一思路与齐奥朗的走红,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发疯文学”?
共情齐奥朗:当现实变为游戏,人类变为动物
由于总是谈论死亡、失眠、呕吐和绝望,齐奥朗经常被认为是“虚无主义者”。而在发疯文学中,“疯”的对象往往并不具体,更像是压抑过后对着空气的肆意发泄,因此也有着虚无的意味。然而,另一种说法或许更为准确——通过发疯,生活中未曾察觉的虚无主义被揭发了出来。
荷兰哲学家诺伦·格尔茨(Nolen Gertz)是这样定义虚无主义的:发现生活无意义,但仍然假装没事地继续活下去;发现现实是非人化的,但仍然选择接受它。虚无主义者乐观而富有同情心,因为他们的生活目标是幸福,即使现状有问题,他们也相信终有一天会穿越黑暗、抵达光明。格尔茨指出,这样的想法其实是一种“无意愿的意志”,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保证社会安全而强加给我们的。他援引尼采的《论道德的谱系》提到,现代性崇尚的谦逊、自抑、自我否定和自我牺牲本来是属于奴隶的价值观,却最终战胜了主人的骄傲与强壮,成为了今天大行其道的道德价值。
于是,备受压抑的人们寻找着各种方法,试图把破坏性冲动导向建设性的行为,比如自我催眠(刷抖音、看油管视频)、机械地服从(打卡上班)、制造小小的快乐(在Tinder上发表酷评)。然而尼采认为,本能无法被轻易抑制,人类中的兽性远超清规戒律,所以上述做法只是将残忍指向了自身,这种自虐就是我们熟悉的内疚和罪恶感。如此一来,虽然避免了社会的毁灭,代价却是加重了我们的麻木和虚无主义。
正是在这样的脉络中,发疯文学的重要性凸显了出来,“这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不再是指责,反而成为了一种赞美,意思是TA看穿了生命本身的虚无,并决定不再同流合污。忍耐和压抑的意义首先遭到了质疑,与其自责内耗,不如像韩剧《黑暗荣耀》里的妍珍那样破口大骂,将过错归咎于他人。面对工作的无意义,如今的上班族会四处搜寻“领导看了不想理你的头像”来逃离工作,或者将上班比作过家家——当现实降级为游戏,枯燥的工作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一脸严肃的领导甚至因此显得分外可笑。
在《在绝望之巅》中,齐奥朗同样热切地希望所有人“离开工作场所,聚集在街头,再也不做任何事情”。他极力地赞美懒惰,称自己是巴黎最无所事事的人,“唯一做得比我少的是没有客人的妓女”。为了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寄人篱下,齐奥朗还要克制自己的厌世情绪,只要有人愿意请他吃饭,他几乎都会结交。即使经常在作品里亵渎神明,齐奥朗也会以“上帝崇拜者”的姿态兴高采烈地出现在罗马尼亚东正教教堂,以获得免费用晚餐的机会。如此看来,齐奥朗更像是一个并不彻底、善于变通的犬儒主义者,他也的确属于这一派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传统——将阴郁作为一生的灵感来源,吸收着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又在悲怆中加入了浓重的、自我意识过剩的幽默和自嘲,用雄辩的口才阐述人类一切努力和制度的无意义和堕落,描绘出诱人的末日景象。
在末日中,人类的智慧和主体性也不再重要,做人还不如做动物来得轻松。齐奥朗认为人类是最不幸的动物,被自然界抛弃,只得自寻出路,相比之下,野草或者呱呱叫的鸟的生命更为圆满。在齐奥朗看来,为了达到不再做人的目的,我们必须足够任性妄为,这在网上流行的“在洗澡时吃橙子,感受花果山下猴子的乐趣”中可以找到对应;另一个例子是广为流传的吗喽表情包,吗喽看上去呆傻无辜、眼神涣散,但也因此隔绝于理性人的无聊世界,所以可以顺理成章地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如果说苏格拉底希望将人们拉出洞穴,用知识代替信仰,精神吗喽们则对知识毫不关心,他们自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志向和忧国忧民的远大理想,我想当峨眉山上的猴子,天天抢人吃的然后蹲在山头傻乐,没事还能抽人大嘴巴子”。用齐奥朗的话来说,他放弃了解这个世界,只因为这个世界不配被人了解。
以荒诞对抗荒诞,并找寻希望?
在精神正常、有乐观信念的人看来,生命是不断向前迈进的线性过程,而死亡是生命的反面,人们要努力活到死那一刻,才能在死后的“来世”得享生活。然而齐奥朗提醒我们,死亡在生命中无处不在,死亡与美无关,痛苦和折磨就是它的全部意涵。在发疯文学中,人们不再掩饰死亡意识,而是用恶毒的口吻在表情包上写着“喜报:我死啦”,或者干脆承认自己的虚弱无能(“鼠鼠我啊,真的顶不住啦”)。齐奥朗还提到,对于体悟到生命是长久痛苦的人来说,救赎的问题也很简单明了——“他们的道路上没有救赎。”
苏珊·桑塔格曾经这样评价齐奥朗的写作:其他作家的文章结尾是他的开头,他总是从一个惊人的结论开始继续往下写。或许这并不奇怪,因为救赎不可能,所以就无所谓进步,建立逻辑连贯的叙事和论证也变得不重要了。人在发疯时说的话往往是碎片化的、前后不连贯的,这在齐奥朗的其他作品如《苦论》中更加明显,文章断裂成短句和诗歌,读者只能用直觉而非智力把握其中的内涵,浮出苦涩的会心一笑。
一则轶事为此做了注脚:1936年,当齐奥朗在一家中学短暂担任中学哲学教师时(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担任全职工作),学生问他“什么是伦理学”,齐奥朗告诉学生根本就没有伦理学这回事,他的课堂将永远处于混乱状态。当齐奥朗最终辞职,校长为了庆祝此事,把自己喝了个昏天黑地。
然而,齐奥朗和发疯文学创作者充其量只能算是故意演绎,真正疯掉的人却能够浑然天成地做到这一点。在描写巴西贫民窟收容所的民族志《维塔:社会遗弃下的疯癫与文明》中,精神病人卡塔丽娜不断编写着她的“患病词典”,她用混乱的方式串联起人、地点、机构和病情,就这样被困在没有时间性的世界里,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互相交织,变成层层重叠的幽灵。作者这样描述卡塔丽娜的境况:
她停留在一片发光的失落边境,借由书写拓宽了人类的想象,与这些边境比邻的是一个被遮蔽的杀人的现实,通过探索这样的边境,我们找到一条进入当下人类境况的途径,这是民族志探究的核心目标。
正如《维塔》的导读所写,这也正是发疯文学的题中之义——用疯癫的语言点评一个疯癫的世界,用荒诞对抗荒诞。格尔茨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不仅让生活变得无意义,还变得荒诞了——成千上万的人被杀害,纳粹主义盛行,然而人们继续吃饭、工作、闲谈、睡觉,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虚无主义就是一种“品着葡萄酒欣赏燃烧的世界”的能力,明明到处都是沉船,人们却还试图维持所谓的正常秩序。与之相反,被世界逼到发疯的人会制作出meme梗图,用这种方式将荒诞表象出来。格尔茨如此提醒我们,指出生命是无意义的,并非是主张虚无主义,而是去和虚无主义战斗。
界面文化此前在关于韩国激进女性主义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镜像”这一看似疯狂的言语策略——女性主义者通过倒转并放大施暴者和受害者的位置关系,让人们意识到无处不在的厌女氛围。与之类似,发疯文学用荒诞不经回应着来自上位者、长辈、领导的无理要求,当亲戚问你“怎么还不生孩子”,你大可以面不改色地回一句“我不孕不育”;别人欠钱不还,你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叫翻跟斗,用自己的丑陋先发制人地令其颜面尽失。
齐奥朗同样深谙这类颠倒和对立的辩证法,他在《在绝望之巅》中倒转了对于死去时有亲人陪伴在旁的愿景,他写道,最深邃和最根本的死亡,就是在孤独中死去,那些要求在死亡时有亲朋围绕的人,是出于恐惧和无法单独度过最后时刻的无能。《苦论》中的段落则提供了一种摧毁善良诱惑的做法:去市场里挑选一个最贫苦的老妇人,踩她的脚,在她破口大骂之时选择一声不吭。作为读者,我们由此感受到一种逃脱出道德的刺激,类似于去年的大学校园夜色里年轻人集体爬行的隐秘快感,用最卑鄙和低贱的姿态表达不满,对着空无放声大笑。
透过发疯文学的窥镜,我们不难发现,在现代性的种种好处已然凋零的现在,声称生命至上的生活其实是反对生命的。与之相反,嘴上说着“想死”之人真正想说的却是“想活”,这大概可以称之为一种“毁灭与绝望的希望论”。用文学评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的话做结便是:失掉希望是有可能的,摒弃绝望却不可能,经由彻底的毁灭,或许我们才能赢回美好生活。
参考资料:
《虚无主义》 [荷兰]诺伦·格尔茨(Nolen Gertz)著 张红军 译 商务印书馆·风之回响RESONANCE / 涵芬楼文化 2022-10
《在绝望之巅》[法国] E·M·齐奥朗 著 唐江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 2022-6
《苦论》[法国] E·M.齐奥朗 著 蔡羽婷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8
拒服美役,远离婚恋:排斥男性是好的策略吗?| 界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9919216.html
The Philosopher of Failure Emil Cioran’s Heights of Despair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philosopher-failure-emil-ciorans-heights-despair/
Learning to be a loser a philosopher’s case for doing nothing
https://psyche.co/ideas/learning-to-be-a-loser-a-philosophers-case-for-doing-no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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